太和帝风琸荒淫昏乱,在位十四年,奢靡享乐,野蛮跋扈,所建行宫多达五十余座,开设三渠。加之五年旱涝,劳力无几,土地荒芜,可谓民不聊生,易子而食者者众多,国势危殆。
这样朝廷,如何服众,太和九年,铁匠刘势无力负担日益繁重徭役,绝望之余在邹平聚众起义,各地纷纷响应,数月间,举旗数万人,誓讨暴政。至太和十四年时,共有十六路义兵称王,余下七十二路,则各成军队,号首领将军,或依附反王,或割据一方。
本是最局势严峻之时,太和帝仍肆无忌惮,沉迷酒色,醉卧榻上不起,直至暴毙江都城内。恰如水入油锅,掀起滔天波澜,群雄逐鹿,使得山河破碎、民生凋敝,战鼓喧嚣日夜不绝于耳,战火弥漫于天下,燕朝在以无力回天之势迅速衰败。
这十六路中,以陈王言荣、魏王林弘方最为显赫,其余诸王皆不足为虑。其中言荣握有少帝风枞,并于次年受禅登基,号陈,建元永隆,统御群臣。林弘方却奉太和帝皇后之命,扶鲁王之子为帝,自称为臣,以王名宣天下。
二人虽知对方为心腹大患,对峙潍水,互不相让,然一时也无力攻伐,只僵持不下。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强敌尚未肃清,又闻凉国趁势而起,强占泾州,凉王江皋是十六王之一,虽不及陈、林二人权柄煊赫,但亦是不容小觑。只年事已高,渐感精疲力尽,命不久矣,而其子不及他五成老辣,方道不足为惧。
本欲待江皋死后再取凉国,谁料凉国竟先发制人,率部东侵。言荣怒火中烧,头脑尚且冷静,边巩固关中,边命次子言曜讨伐西北叛逆。言曜自小聪慧伶俐,武艺超群,深得言荣喜爱,他深知此刻与凉国交战,大不利陈兵,故避而不战,修墙挖壕,拒守不出。
凉国大军围困许久,不得其法,不免焦躁。
然看似胸有成竹的言曜,此时却愁眉紧锁,军中忽有疟疾流传,士卒病倒,瘟疫横行,不断扩散。军医忙碌整日,也只勉强控制,不敢贸然用药,却没有良方,无从根治。
言曜忧心忡忡,心绪烦躁,众将见他神情憔悴,纷纷劝慰他出帐巡视,意叫言曜散一散心,要主帅病倒,那此战当真不需打了。言曜被人推搡出帐外,抬手揉捏眉宇,带着副将走出营帐,沿途观察情形。他们驻扎金城城外,有一忻河蜿蜒而过,两岸种植树木,绿茵葱茏,颇具诗情画意。
现已夏末秋初,凉爽宜人,落英缤纷,只秋日里骄阳依旧炽烈,灼烧枝叶,落下细密灰尘。正值黄昏,天边晚霞绚烂,照亮半片天空。言曜凝望碧水青青,烦闷心绪,稍稍疏解一二。
身旁副将见他神色略缓,便试探问道,“殿下,天色尚且不晚,不若再往前巡视?”
言曜已被封为晋王,属下皆改口尊称声殿下,而非已帅相称。言曜亦不在意这等小事,轻轻颔首,便提步向前,副将随后跟上。行至河畔,隐隐听得渺茫歌声,歌词含糊不清,曲调婉转柔和,似春水流淌,绕梁不息。
言曜微怔,驻足凝望,就见一女子独竹作舟,一苇渡江,逆流而上,踏水而来,纤腰摇曳,裙摆飞扬。细竹做桨,扬手挥袖,水雾缭绕,遮掩女子面容,只不知为何,言曜觉她定是绝色的。
“姑娘。”他不住唤道。那女子仿佛被惊扰到,歌声骤停,叫言曜忽觉些许遗憾,然当女子划至岸前时又忘却这份遗憾,抬眸看去,见她眸光流转,盈盈含笑,“郎君唤我何事?”
容颜映入眼帘,竟是言曜无法言喻的秀美,女子衣饰素净,只一袭蓝色劲装,腰间系条碧绿腰带,纤纤一握,更衬出窈窕身段。赤足踩一独竹,身子悬于半空,如乘风而舞,翩然若仙。然最为瞩目是那盈盈秋水之眸,温润柔和得让人心神俱颤,一颦一笑,自有一股温柔情韵。
“姑娘,前头是军机重地,不可再入。”言曜到底见过诸多美人,一瞬回神,收敛心神,指着军营,“还请姑娘速速离去!”
“多谢郎君告知。”姑娘稍一皱眉,叫得副将心颤,觉叫如此美人不悦实属犯罪,就听女子声音跌宕清冷,却极动人,“在下苏凌,江湖轻云谷弟子,闻得附近疫病横生,应好友之邀,前来一查。”
说罢,苏凌一个旋身,稳稳立在岸上,连衣角也不曾沾湿,唯那独竹因失了重量荡起涟漪阵阵,悠远绵长。踏上岸边,碧绿芳草映衬赤足洁白,在场几人却无一人在意,苏凌定定瞧着言曜,“郎君说那是军机要地,想来是知晓里头情况的,可有能说之地?”
言曜心思电转,疑苏凌前来目的,只面上不显,顺势说道,“事关重大,不若姑娘坦诚些,告知那位友人身份,才能叫着我放心。到时再告知姑娘情况,引入营中。”
“可。”苏凌淡声道,“吾友姓程,程牧游。”
此名一出,面前二人皆是一愣,他们想过诸多人,却未曾猜到程巡。程巡,表字牧游,其父其祖皆为大燕之将,可称得名门之后,官宦出身,且姿仪俊伟,才干突出,极擅谋略,曾道言荣“非池州之物。”故投其麾下,颇得言荣信任。
此次出征,言荣特命程巡为元帅府长史,除辅佐之意,亦有监视之实,言曜对其尚有防备意思,并不十分信任。苏凌见二人不言,当是不信她所言,从袖中取出串念珠,道,“这乃牧游送我信物,是陈帝所赐,又有书信,只暂不便拿出,请郎君见谅。”
言曜轻觑那老料小叶紫檀念珠,确是他父赐下之物,倒不错,松了些许心神,玩笑道,“既然有书信为证,我便信你。只是……”话锋一转,他道,“你为何信我,不忧我乃敌军之人?”
“我只一医者,不通世事,唯知行医救人,郎君是何身份与我无干系。”苏凌慵懒靠在竹杆上,笑语嫣然,“其次,郎君衣物就交代自己身份,乃陈军将官。”
每有两军交战,衣甲旗帜皆有不同,用于区分敌我,陈军黑甲银袍,凉军红甲黄衣。主帅将领衣着常日更是鲜艳,以鼓舞士气——真正冲杀将领,则在战场是衣着平平,怕成敌军眼中钉故意低调,而在后头运筹帷幄的主帅则无需考虑此点。
故虽是随意出行,言曜仍下意择了身银衣,衣襟处绣有暗纹,外罩玄色披风,腰束白玉带,头戴紫金冠,脚踏皂角靴,器宇轩昂,芝兰玉树。这般打扮本没什么不妥,奈何一是言曜太过出众,风姿粹美,如玉之瑜,加之年少高位,有常人难企及沉稳凛冽,更添风采,俨然贵族郎君,与普通兵士格格不入。
二因此地交战,寻常民众早已不见,惜命的官宦子弟更不可往此处来。唯一有可,且又能对上年龄的,唯有陈帝次子,此次陈兵元帅,言曜。言曜闻言微微挑眉,觉面前女子倒有几分慧根,不由多看了她一眼。苏凌迎着言曜目光,淡然浅笑,“郎君,可愿告知情形?”
“姑娘聪慧过人,令人佩服!”言曜赞了句,又道,“疟疾肆虐,军中不乏染病者,恐怕……撑不了多久,姑娘若要进去,我愿护送姑娘进大营中,不知姑娘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