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为无比坚定地点头:“你的棋打下的基础已经很好。如果是我来接着你的棋下,一定可以逆转。”
在佐为充满信任的声音里,光感到情绪也逐渐高昂起来。
以前,已经发生过多少次了呢?自己本以为要失败的一局,让佐为接着自己的棋来下,就总能扭转败局。
而光自己,就向着棋力这样高强的佐为,不断向前奔跑着。
“谢谢你,佐为!如果没有你在,我就撑不过来了!”光总算笑了,张开手,拥住了佐为。佐为用力回抱住他,说着“你一定可以的,你前面一个人就面对得很好了。”
两人静静地抱了好一会儿,松开后,又坐在火炉前聊天、喝热茶。
***
七番棋的规矩是不可以在盘外和别的棋士复盘,光和绪方都很默契地遵守这个规则。
当然,封棋之后,复盘是没有益处的,佐为也早就和光说过了,“在棋盘之外不要推演”。
于是,整个夜晚,光和佐为都没有碰棋子,只是对着雪落,光让佐为说起过去的故事。佐为也没有说江户时代的棋局了,只是说起了一些小趣事。
佐为和光说到了他和虎次郎有一次去赏雪,雪厚得连马车也无法行走,虎次郎不小心滑倒了,被路过的老翁扶了起来子。老翁带着虎次郎在冰上钓鱼,钓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老翁也会下围棋。他们对弈之后,老翁自然叹服:“哎,千年前是姜太公钓鱼,现在倒是围棋神童也来钓鱼了。”
光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原来你们在冰上钓过鱼!这么冷的天,真的有鱼活着吗?”
炉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窗外是无声飘落的雪花。佐为也微笑着,火光在他紫色的眼眸中跳跃。“……我也很怀疑这一点,因为,我们连一条鱼也没钓上来呢。”
光笑着摇头,又呷了一口暖茶,感觉那份冰冷的恐惧,正被这炉边的暖意和佐为的故事一点点驱散。
有佐为陪伴着的两个夜晚,睡眠比之前更好了。光觉得,只要有佐为在,自己就是幸福的。光尽全力了,这七番赛哪怕是输了,他也无愧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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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上,雪后晴朗的天空下,光又一个人回到了棋圣战七番赛的棋室里,望着自己在雪地里蜿蜒的、发光的足迹。
这条通往棋室的不长的路,不算上和亮的挑战者决定赛,光已经来来回回地走了十四次,去下七番赛那些无比艰辛的两日制棋局。
不过几百米的距离,走完了十四次,就像走完许多个一生。
***
记者们依然围在走廊上采访绪方,光拍着羽绒服上的雪说着“我先进去准备了”,他们就识相地让光先进去棋室了。
记谱的人已经在棋盘上复原了昨日结束时的状态,黑白交错至第71手。
封棋的纸袋静静放在裁判桌上,未被拆封。封手写的是裁判的姓氏。
光率先坐在棋盘前,放慢呼吸。
裁判看着光:“进藤四段,下得不错!我听大盘解说会场的记者说,藤原老师和森下老师都对你评价很高!
光道了谢,握紧折扇。
这两天夜晚,与佐为的谈话,就像是在风雪中点起的一盏灯,足以照亮他的心。
——“如果是我来接着你的棋下,一定可以逆转。”
佐为这么说了。
于是光相信,尽管棋局仍处于劣势,只要思路清晰,就还有无数条路可以找到生机。
绪方走进棋室时,身形挺拔,神情依旧冷峻。他脱下披在肩上的灰呢大衣,朝光微微颔首。
裁判随后宣布封棋的拆封流程。桌上热水壶刚刚烧沸,空气中浮动着茶叶香与纸墨味混合的暖意。
裁判打开封棋信封。
“白72,十五之十三,二间夹。”
光在心里微微一跳——绪方果然下在这里,和光所预料到的一模一样。而现在的光,已经和第一局时不一样了。
黑73,脱先抢角。光主动回击。
啪的一声!这一声,仿佛劈开了雪国的沉静,也把光心中那最后一点迟疑斩断了。
紧接着,绪方沿着光的模样强行压制。棋盘像骤然拉紧的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片渐趋焦灼的战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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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棋之后,他们又开始对杀了。”森下老师在台上简洁明了地说。
棋盘忽然像被拨动的战鼓,两人落子速度猛然提速。
佐为和森下在大盘上摆棋子,有时候也不得不拿了好几块磁铁棋子在手中,往大盘上连续贴几步,才能追上他们的节奏。
“啪!啪!啪!”棋子交击之声密如骤雨,仿佛棋盘就是前线阵地,每一子落下都带着火光与震颤。
光的手指在棋盒与棋盘之间急速穿梭,他甚至顾不得擦掉额角溢出的汗水,只凭心中一股力量推动自己下出下一手。
绪方也早已褪去平日的沉稳,双眉紧锁,眼中浮现出凌厉之色,像猛禽般锁定猎物。
光拼尽了全部在奋起直追,绪方有片刻没能抵挡住,在光的攻势之下,局势渐渐又转变了。
“进藤的黑棋在破眼屠龙,不惜让白棋侵入腹地,很精准的判断。”森下老师在大盘前解释。
“进藤,他追上来了!和绪方老师势均力敌!”白川老师在台下的棋盘上振奋地下子。
“本来嘛,森下老师昨晚就说过了,进藤看似落了下风,其实和绪方相差得也不多。”和谷说,看向台上摆着棋子的两位老师。
“真希望进藤能赢啊!”少年们都振奋地说,屏息望着大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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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两个小时的大砍大杀后,棋局进入收官,这盘两日制的棋长达十六个小时,台下有些人都沉不住气了。
有人说:“真没想到,官子阶段他们还能花时间长考!”
“收官时谨慎一点是对的,官子阶段能决定一盘棋的胜负。”佐为说,示意台下的人给更多的耐心。
“胜负手尚未明晰,进藤很有机会获胜的!”森下望着盘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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棋室里,下到最后的阶段,光陷入了四十分钟的长考。
光拿着棋子,却迟迟未落,他仿佛听见血液在耳边奔涌的声音,世界静得只剩自己与星罗棋布的棋盘。
佐为定上九段后,和安太善在一次论棋时说过:“官子比我想的更为复杂。”而且佐为也说过:“在棋盘上营造出一种实地上的极限”……
——这盘棋的“神之一手”,就在相差无几的官子之中隐藏着吗?
光看着那些如星辰般铺展在棋路间的黑白子,不断在脑海里演算每一个可能的劫材交换与目数计算。
汗水沿着金色的刘海滑落,滴在榻榻米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收官阶段的两人,就像走在悬崖边上,脚步稍有偏差,就会坠入万丈深渊。
两人拉锯许久,一瞬间,绪方这边下出了一个次序上的失误,让光的劫材细微地占优了。
“就是等这一刻!”光捕捉到了这片刻的萤火,死死抓住,他拈着黑子举起。
佐为追求的‘神之一手’,那或许存在于更高的境界……
但此刻,他需要的只是属于进藤光的、最精准、最热血的‘胜负之手’!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又被汹涌的计算浪潮淹没。
“啪!”光猛地在密集的棋子中拍上一手“挖”。
“在官子阶段大意了!”绪方心里一沉,像被冰冷的铁锤击中——“完了!”这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
在官子收束的精密战场上,一丝细微的失误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难以抑制的悔恨扭曲了他向来冷静的面容,绪方几乎是本能地、带着仓皇地伸手去弥补。
但理智告诉绪方,在这盘棋的尾声,对手绝不会再给他这样的机会了。
那一瞬间,王者即将败北的耻辱,还有尊严被击破的绝望,淹没了绪方骄傲的心。
光渐渐感到喜悦,他珍惜地看着这盘激烈的棋,按捺着情绪,一子一子地下到了最后。
这是光的棋。光知道,他是用自己的思路、自己的判断,一步步拼出来的局面。哪怕不完美,哪怕带着一丝冒险的锋芒,却无比清晰地指向胜负的彼岸。
终盘后,光艰难地赢了半目。
两人几乎都在计算出来的时刻,停止了动作。
“啪嗒……”光整个人还没反应过来,灼热的泪水就已经掉落,落到棋子上,像碎裂的星星。
绪方也是难以置信,瞪大双眼,望着这盘光追击到最后一刻的棋局。
鸦雀无声,只有空气中弥漫着热水壶冒出的白雾与纸张翻动的声响。
裁判沉默地俯身。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裁判用一种清晰的声音宣布:“进藤四段,半目胜!”
一句话落地,如雷贯耳。
一片死寂。世界好像在雪中冻结了,光的视野都模糊了,只有一颗颗滚烫的泪珠,滴落在老旧的折扇上,发出一连串“啪嗒”的声音。
两秒后,惊愕的人们终于反应过来了。
椅子被推开刮擦地面的刺耳声、记谱员失手打翻纸张,和钢笔一起滚落的声音……各种声音响起,汇成一片混乱的嗡鸣。
“进藤四段是……”裁判震惊地提高了音调,然后和所有人一起看着落泪的光,“最年轻的棋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