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哪?”
男人猛地坐起身,同时一把抓紧了对方的手。
“在哪,卡兰?”
“我不知道。”
回握住那只有力的手,浅色的眼睛静静地望向自己的伴侣,星舰主导者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如果我告诉你位置,你会怎么做?你想要发出预警吗,你想要飞驰向即将四分五裂的土地吗?”
朗闭上眼睛。
有一小会他没有动,等他再一次同卡兰对视,那只金棕色的眼眸中带着同样平静的情绪。
“我会根据具体的情况做出判断。”
“第五军的职责是阻拦潮汐。”
他说。
“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将尽力阻止异种群落向宜居星域蔓延。但这一切建立在不会将你们拉下水的基础上。”
“他们背叛你。除了你的朋友外,无人为第五军发声。”
指尖轻轻地点在人类的眉心,卡兰带着淡淡的笑。
“人心是最容易变来变去的东西,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每一个为边境线流血的名字,全部出现在叛国罪的罪犯名单上;每一个费尽心力建设起来的据点,全部崩塌焚毁——而你想要调过头去,冒着可能放弃一次最佳的政治机会、放弃一个最容易营造声势和起兵借口的机遇,去拯救那些一度沉默不语的口舌。”
“我的故乡矿星1917……”
朗沉默了片刻,慢慢地开口。
“在利亚姆法案彻底实施后,爆发过数轮大规模抗议。”
“我的父亲作为当地少数的文职工作者,曾不顾公司的禁制令,私底下偷偷帮助那些被铝土矿和铁矿集团联手告上法庭的工人,为他们寻找跨地域法律援助,避免他们背负上更巨额的违约金和罚款。”
“再后来当地的反对运动愈演愈烈,由联邦驻派的地表维和部队进行过小范围施压,劝说进行罢工游行的工人恢复工作,并因此和当地居民产生了剧烈冲突。”
“在那样的冲突中,我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和唯一的兄弟。一颗流弹,正中这里。”
他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处。
“那时很混乱,不知道哪一方先走了火,矛盾瞬间升级。父亲作为矿上的文书工作者兼会计员,保护在激动的民众面前,试图将情绪失控的人拦住。”
“我的兄弟文森也中枪了,我被挤在疯狂尖叫推搡的人群之外,连将他们拖回去都做不到。”
和暴怒的民众同样惊慌的还有进行疏散的地表部队,这场行动以谈判开始,以镇压结束,并且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如黑色恐怖般蔓延。
“本该站在人民一方的他们对着自己的人民开了枪。”
朗说。
“第一发枪声响起后,便再也不会停下。整颗矿星进行了数次大搜捕,逮捕那些带头闹事罢工的工人,所有的死者都认领不回来。”
他的童年结束得太早。
他的家庭也破碎得太早。
“我看着我的父亲和文森倒在无数个倒下的普通公民间,也看着那些人群先是如潮水般愤怒地围拢,继而在大面积扫射下四散奔逃。”
“那样一身衣服不该起到令人恐惧的作用。”
“一般而言,有着这种经历的人不会选择进入联邦的军队,也进不去。在进行身份核对时,这份来自直系亲属的涉事记录会令你寸步难行。”
卡兰端详着自己的人类。
当他听闻自己承诺保护的弟弟逝去,一丝淡淡的、如同阴翳般的悲伤从他难以长久的灵魂上滑落。这样的悲伤也将像晨露那样,在蒸发后留下一个难以觉察的浅淡印记。
“接受羁押和审讯的矿星居民数量高达九百余位。”
朗轻声说,他将伴侣那只冰冷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
“没有一个人承认我父亲与母亲的关系。”
“那些邻居,那些工友,很多都清楚我的父母并未办理具有法律效应的手续,只是以同居的身份共同生活。”
“他们不知道那对和睦的爱人为何作此选择,但他们以缄口不答来保守这个秘密。他们说,那只是一个讨生活的女人,独自抚养着自己的孩子——至于死去的男孩?那个男孩也是无辜的,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能懂得些什么呢,他只是碰巧出现在事故现场被流弹所伤。”
眼睫垂落,朗凝视着自己依然躺在那里的爱人。
“他们不知道我在未来能走多远,但是我在进入联邦的部队时并未因为身负亲属犯罪记录而被刷掉资格。”
“他们在保护一个愿意为他们发声的古怪男人,和与他同样古怪的女人仅剩的血脉,没有一个人指证这段事实婚姻。”
“你说那些口舌沉默不语,卡兰。”
当人类低下头,他将自己的脸颊贴近对方的掌心。
“他们以沉默对抗暴力,他们以沉默保护了我的母亲和我。”
“这个世界上从无毫无畏惧的圣人,也不会诞生永不犯错的圣人。即便是人人手拿选票的时代,人们也会投举出错误的总统、服从毫无道理的命运,因为私心,因为误导,因为不对等的信息差。”
“很多时候我们不能说,‘他们选出了这样的未来,那么他们就受着,这是他们自我选择的结果’——有多少手拿选票的公民理解每一个党派和每一个候选人的政治理念?在此时此刻,很多中低等星的人甚至连联邦最高元帅的名字都未必能够拼写正确。”
“而这只是浮于表面的东西,每一位当选者、每一位被赋职者的口号都是正确而先进的,所使用的言辞都是富丽且堂皇的,乍一听似乎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民众的福祉、为了联邦更好的未来。然而深挖之下,又仿佛每个人都只是一具学舌的皮囊。”
“你要那些民众如何在数不清的假话中,过关斩将去分辨一两句真心?在腐败发生前,那些人也曾自民众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