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没有打断那颠三倒四的叙述,只是静静地听。
“塔夫塔尔最近天气变得有点热,很久没有下雨,我捡到了赌场里的一枚筹码。”
显然寇寇的脑回路也不走寻常路,将一封“邮件”的内容叙述得七零八落。
“他们说维塔大君的地下大赌场,连筹码是金子做的,我看不出来,但我很喜欢那样的颜色,像大日,只是拿在手里都会心情变好。”
这里的人们将发光发亮的恒星称之为大日,几乎延续了旧地“太阳”一词的用法。
“不过我没敢拿太久,我悄悄地将它放回去了,不然会被管理员发现。”
小孩做了个鬼脸,仿佛真的在同远在天边的家人交流那样。
“吃得也好。很多东西都没见过,非常甜,但是管理员不允许我们多碰,说要一……抑制体重,也不喜欢长坏牙的小孩,否则那些人会不高兴。”
“然后,然后街上的树开了花,站在窗口就能闻见。我看见一对鸟在最高的那棵上做了个窝——现在的塔夫塔尔很少能见到这些动物了。”
“它们的眼睛黑黑的,喜欢叫,总觉得有点吵闹,之后会更吵,会有很多很多的小鸟。”
“听说这些动物喜欢在同一个地方做窝,每年都这样。”
“等我看见三四次小鸟,你说不定就该回来了。所以别怕。”
“就这样。”
“收件人是中等星的瓦莎或者很远很远的瓦莎。”
绞尽脑汁写出了一封自认为很满意的邮件,寇寇笑嘻嘻的,一边忍不住抬头去看加西亚。
“我说得是不是太快了?能记住吗?”
“能。”
表情平静的那一个回答。
“我写完帮你发。”
“不过要先等我养好伤。”
在对方递过来一根手指时,阿方索轻轻地同头脑简单的小孩拉了拉,作为完成一个马马虎虎约定的证明。
于是,获得了满意答案的孩子仿佛了却了一桩重大心事,带着快乐的神情奔赴梦乡。
直到真正地睡着,那只热乎乎的手臂还挽着加西亚没松开,像是抱着一个依靠。
一向厌恶和人接触的加西亚没说话,也没动,就那样睁着眼睛直到黎明。
然后对方没有看见三四次小鸟,而那位瓦莎也没有收到一封缺乏传送地址的电子邮件或是回到塔夫塔尔。
最高的树木在第二年被砍伐,因为它遮挡住了地下大赌场金碧辉煌的窗户。
在遥远的地方有人唱着跑调的歌,歌词上一句和下一句完全连不成片。
翻来覆去也只有“故乡”和“道路”几个词是清楚的。
塔夫塔尔的四季走过两轮,阿方索手上的伤疤累计到二十七条时,他终于摸到了维塔大君地下大赌场小小管理层的边缘,也彻底进入了青少年期,由最廉价的商品升级为初阶的“人”。
而和他同一时期的孩子,再没有任何一个成功活下来。
他是那条肮脏血路上仅剩的幸存者。
“加西亚!加西亚!”
又是一轮乍乍咧咧的呼喊,但这次的声音显然比小孩子的更有力,同时一根毫不客气的东西不要钱似地戳在他的肩膀上。
胡塞的枪管。
知道老朋友不喜欢被拍醒,于是这位革命军的二把手隔着远远的距离,很手欠地用枪嘴去捅对方。
“醒醒,别睡了。”
等到那双蓝眼睛真正地睁开,阿方索才明白梦里若隐若现的歌声究竟来自何处。
他的士兵在外面唱歌。
那是一首轻快的歌,但硬是被五音不全的人唱出了上气不接下气的效果。完整的歌词是“为何每一条道路都通往我的家,为何我的足迹遍布天涯,却再也没能回到自己的故乡”。
这断断续续的声音仿佛卡壳的留声机,导致革命军领袖短暂的梦里都充满了绕梁魔音,如同可以锯木头的小提琴正贴着耳朵拉个不停。
“别生气,他们在送行。”
胡塞低声说。他看着自己恢复清醒的朋友兼上司披上外套,从简陋的办公桌前站起来向外走去,赶紧替那些唱得难听到死的手下提前求情。
“我批准了。仅此一晚,不会动摇军心——这次失去了不少人,我们无法将所有人带回去,只能任由遗体就地焚化或是漂浮在宇宙中。无论相处长短,每个人总会有一些自己的朋友和家人。”
当阿方索走出临时战时指挥部,那些围坐在一起的士官长们怔愣一瞬,唱到一半的歌卡在那里,“故乡……故乡……”被反复哼唧了好几遍,而且越哼越小声。
如果说大大咧咧的胡塞更容易和手底下的人毫无距离地打成一片,那么大部分士兵则对于摸不透的总指挥加西亚心存一点畏惧。
但是蓝眼睛的男人没什么表情,只是神色平静地找个位置坐下去,示意随便哪个人将水杯递给他。
在复读机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两遍洗脑的“故乡”时,阿方索笑着用刚恢复的手打了个节拍。
他确实知道这首歌的后半截,而他将下一句顺其自然地唱完,终结了可怕的“故乡”循环。
“因为我得离开那些稠李树和长柳,我得为着我爱的人去往远方,将沉沉的旗帜插在故国遥远的土地上。”
不得不说,这位非必要时刻不怎么开口说话的革命军领袖的音准,比那些找不着北的士兵要好太多。
所有人都在发愣,只有胡塞发出毫不掩饰的大笑。
“他唱歌厉害着呢,听完保证你们连睡觉都比平时香。”说着这红头发的家伙一边将腿边的暖炉用枪托敲得铛铛响,一边作为给朋友递台阶的捧场王倾情伴唱,免得场面冷到掉渣。
最开始没人敢参与革命军最高领袖和二把手的游戏,特别是职衔较低、平时连二者的面都见不到的低等兵。
然而这歌曲中很快出现了第三个声音。
冷着一张脸的医疗官见不得患者不睡觉到处跑,大半夜还在逮着这群牲口给他们定时塞药,否则一大半的人都不会记得按时服用、定期复查。
埃尔莎听着熟悉的曲调,手里毫不留情地给人扎定时针、防止这些人因感染而嘎掉,同时随着对方轻哼。她的声音婉转又悠扬,带着一点点不太明显的温柔情绪。
所有人都被扎得嗷嗷叫,在轻快的曲调和满场的鬼哭狼嚎中,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声音、更多的声音也加入进来。
他们笑出眼泪。
每个人都伸出手去轻轻地拍一拍加西亚与胡塞的肩膀。
“为何每一条道路都通往我的家,为何我的足迹遍布天涯,却再也没能回到自己的故乡。”
“因为我得离开那些稠李树和长柳呀,我得为着我爱的人去往远方,将沉沉的旗帜插在故国遥远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