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家是个很传统,或者说有些迂腐的大家族。
当年雾家老爷子还在世的时候,曾找人检查过徐子舒肚子里的孩子,得知是个男孩儿后,态度一下就大转变。
甚至因为雾家几代单传,子嗣困难,还动过想让徐子舒进门的念头。
只是雾老太太以门不当户不对为由,坚决不肯松口,这才导致雾星河都拖到两岁了,还没有正式身份。
不过这些也不重要了,因为雾家又有了新的少爷。
要不是后来那场意外发生的车祸,雾星河大概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再踏入雾家大门一步。
“来来来,乖孙……到爷爷奶奶这里来。”
窗外烟花齐射,为冬日单调的夜空增添了几分绚烂,雾家别墅的小院子里欢声笑语,阖家欢乐,雾家祖孙三代其乐融融。
“奶奶,我要红包!”
“好,奶奶给你两个!”
“哇塞,谢谢奶奶,我最喜欢奶奶啦!”
童言童语惹得众人欢笑。
“那爷爷也给你两个红包,乖孙喜不喜欢爷爷呢哈哈……”
“当然喜欢!”
穿着一身高贵礼服的雾家正牌少爷,拿着从长辈手中得来的厚厚红包,笑得一脸乖巧懂事,可待他转身看向某个角落时,脸上笑容便落得一干二净。
他朝角落里冷冷地哼了一声,稚嫩的脸庞挂上一副充满嘲讽的高傲神态,也不知道是模仿身边的谁,表情惟妙惟肖。
角落里。
徐子舒带着四岁的儿子,气得快要将牙咬碎了。
自从雾晨阳出生之后,她们母子二人不仅被赶出了雾家别墅,更是只有在逢年过节才被允许露面。
平时为了避免出现今日这幅场景,她都是不愿意带着儿子来的。
可今天是除夕夜,雾家老爷子发了话,她就算再不愿意来也得盛装打扮出席不可。
没想到还是做了跳梁小丑。
“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女人身后探出来一个毛茸茸的脑袋,被打扮地像个洋娃娃一般雪白可爱的雾星河,怯生生地拉了拉母亲的裙摆,“妈妈,我困了……”
而且他肚子也饿了,晚上那桌华丽的家宴他根本都没吃几口,全被那个小弟弟抢走了。
徐子舒压下心底的怒火,今晚是除夕夜,谁都走不了。
“困了就去那边玩会儿,星河乖,你去陪着弟弟玩,等他玩累了我就带你上楼睡觉。”
雾星河不愿意去。
他望了望不远处那个冲他做鬼脸的小孩子,心里有些抵触,虽然没见过几次面,但他总觉得那个弟弟让他很不舒服,对方好像很讨厌他。
而后来的很多事情,也验证了雾星河的预感是对的。
在往后几年的幼儿园和小学生涯,他不知道和对方产生了多少摩擦,发生了多少意外。
他的书包总是莫名其妙就坏,课本总是神奇地出现在犄角旮旯的位置,衣服总是时不时就坏掉或者脏掉,身上总是会多几处淤青,他也总是会经常错过班里的很多活动……等等。
雾星河都数不清了。
起初,他还会跟徐子舒告状,说自己在学校被那个弟弟欺负了,可是徐子舒又能怎么办,那才是雾家真正的少爷。
是雾家二老真正疼爱的乖孙子。
就算她的星河再怎么英俊可爱,成绩优秀,那也是雾家的私生子。
有时候,雾星河甚至会想。
如果他是个女孩子就好了,这样说不定徐子舒还会对他好一点。
手里没了“筹码”,雾家那个女人或许也不会视他们如眼中钉,谁也不用自动加入这场名为争夺的战争。
可惜没有如果。
况且如果他真的是个女孩,就没有后来被送到榆城的机会了,以首城和榆城之间的距离,还有他们人生的交际圈层,他和江川很有可能这辈子都不会遇见。
这是雾星河第一次为他私生子的身份感到庆幸。
江奶奶也和他印象中的那两位老人都不一样,她没有雾家老爷子的不苟言笑,也没有雾老太太的笑里藏刀。
她就像动画片里少女被魔法诅咒后变成的老奶奶一样,在移动的城堡里,勤劳地把家里整理的干干净净,还会做出香喷喷的饭菜,在煤油灯下给他们缝补衣服。
不过江奶奶是个瘦小的老太太,她没有动画片里的人体态丰腴,也没有那么温柔慈爱,她不笑的时候面容甚至有几分严肃。
这也许是因为她有着比谁都坚韧的灵魂。
所以当徐子舒说江奶奶身体快不行了的时候,他第一反应是不相信。
·
记忆中那是个阴天。
时隔五年,徐子舒第一次允许他走出雾家那扇铁门。
汽车载着他穿越几百公里,从首城雾家别墅将他送到榆城郊外的疗养院。
他在本应该花香鸟语的春三月里,跪在干净宽敞的单人病床前,见到了油尽灯枯的老人。
“奶奶……我来看你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雾星河握紧被子下老人干枯松弛的手掌,他一声声地唤着,然而病床上带着氧气面罩的老人无动于衷。
要不是面罩上白色的雾气,他真的要以为老人已经走了。
“奶奶……你跟我说说话好吗?”
眼泪啪嗒一声掉出来,滴落在床单上。
他进来时,医生就跟他说让他做好心理准备,而此刻,雾星河的慌张才开始渐渐凝为实质。
“奶奶,我是星星啊……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雾星河将脑袋放在老人的肩窝,凑近她耳畔一声声呼唤。
“星星好想你,我感觉已经好久好久没见你了。”
“我想吃奶奶做的包子,豆腐粉条的,那个最好吃了,江川也爱吃……”
“……阿川”
病床上的人忽然有了微弱的反应,雾星河捕捉到老人嘴唇蠕动发出的声音。
他瞬间激动起来,“对,江川,奶奶你醒啦……”
老人紧闭的双眸轻微地颤动,嘴唇发出更加清晰地字眼,“……是阿川……阿川来了吗?”
雾星河略显失望地摇摇头,“不是他。”
老人费力地撑开眼皮,视线内一片模糊,她伸出粗糙的手掌去抚摸眼前人的五官轮廓。
“……原来是星星啊,怎么瘦了这么多……不好好吃饭……会长…不高。”
雾星河眼泪一下子就憋不住了。
“对不起……奶奶……我没有听你的话……”
老人浑浊的眼神里,露出几分笑意,“……还是这么爱哭,什么时候能长大。”
雾星河哭着摇摇头,意思是不想长大,这五年来他第一次任性地将自己埋在老人的怀里,发出悸动地哭泣。
“我不要,我不要长大……我想奶奶,我想回榆城,我想他……我好想你们……”
“对不起。”
“对不起奶奶,都是我的错……”
老人的身体已经不能让她做出环抱的动作,也不能让她做出抚摸对方的动作,她只好无奈地叹息一声。
“……算了,奶奶不怪你。”
尘归尘,土归土。
或许这就是他们老江家的命运吧,大的是,小的也是。
她活得也够久了。
一个人才过了五年,怎么感觉就比之前过的五十年还要漫长,她不想再孤独地过下一个五年了。
该走了……
老人目光缓缓落在泛着白光的窗外,隐约中,她似乎看到了多年前离世的老伴的身影。
这老鬼,怎么比她年轻那么多。
也是,因为她又陪了孙子十几年,比他老了十几岁呢……
她可怜的孙子,江川啊。
天空阴云密布。
雾星河抢了辆汽车就在马路上急速狂奔,他不要命般猛踩油门,目视前方只管往前冲,身后跟着一溜黑车。
榆城第一监|狱外。
高墙森严,铁门紧闭。
雾星河下了车,双腿就忍不住打颤,肾上腺素飙升带来的后遗症,让他仰望着这片高墙时,头晕目眩。
“少爷,你没事吧?”
紧随而来的保镖连忙上前搀扶他,却被少年踉跄着一把推开。
保镖说:“少爷,我们刚刚来的路上……医院那边传来消息,说老人家已经在睡梦中走了,走的很安详。”
雾星河:“……”
他双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上。
少年面如死灰,眼神中最后一点明亮也彻底消散了,就晚了这么一会儿,就只差这么一会儿吗?
保镖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少爷,这是夫人给你准备的探视证明,您现在就可以进去见朋友一面。”
雾星河僵硬地扭头去看保镖手里的东西,他伸手接过那张证明,那是他这五年里曾想过无数次的东西。
然而此刻他心底却没有了那份欣喜。
他还要进去做什么呢?
道一声迟来五年的抱歉,还是诉说这些年各自的悲欢,还是残忍地告诉他奶奶刚刚去世的消息,让在监狱里没有自由身的孙子平白伤心难过,却又什么都做不了。
或许……真的不见才是最好的吧。
“不用了。”
雾星河跪在地上,面朝着监狱大门,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棉布手帕包着的东西,上面还绣着老式的鸳鸯戏水,看样子已经保存了许多年。
他递给保镖。
“你帮我……把这个东西转交给他就行。”
保镖立刻转身去办。
等他出来时,春日细雨落在他黑色西服的肩头。
目光中,雾家小少爷仍旧以他刚才进去时那副姿势跪坐着,他面朝监狱高墙,眼神空洞,似乎在越过这道铜墙铁壁,与里面的某个人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