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上眼,感受晶簇的磁场,在微弱的波动中全神贯注地捕捉画面。
一切灵石都有微弱的留影能力,但激发这种潜能的术法,全天下只有她一人参透。如今天道被戳瞎了眼睛,她才能这样肆无忌惮地使用金灵根的法术。
她将指尖点在温渌额头,晶簇摆件像一块留影石,详实地记录了案发当晚发生的一切画面。
戴着面具的行刑人讽刺着温策为了前途弃亲人于不顾,温策神色怨毒:“大师说得对,我们都逃不掉。”
“靠出卖侄子求荣的卑鄙小人,现在又开始出卖合作伙伴。”行刑人腹部插着匕首,咬牙切齿,血滴滴嗒嗒顺着衣角流下。
温二爷歇斯底里地辩驳:“你说我出卖侄子,我当初难道不想以身代之吗!我一生未娶,没有牵绊,为的就是……可那个疯子,我的姐姐她不信我,逼得我废了修为。活该只能让她的儿子做了新的质子,我想变强有什么错!”
温二爷气急败坏地将丹药瓶子扔了一地,“出卖伙伴……是,是我杀了宋六义!可那是因为他当时已被邪修附身,我再不了结他,心潭岛就会搜他的魂,查到我们头上。”
阵法推进,温二爷开始口不择言,“再强也没用,你的上司魃,还在愚蠢地为人卖命,殊不知自己的弟弟都被人熬成了丹药,就装在地上的破瓶子里,哈哈哈——”
“闭嘴!”行刑人青筋暴起,呵斥温策。
温策抱着头,发出一阵嘶哑的狂笑,他蘸着行刑人的血画了一个古怪的阵法。
血祭阵法亮起,与此同时,行刑人的抽魂法术也结束了。
行刑人看向温策身后瞳孔骤缩,像是难以置信。可惜受晶簇视角所限,并不能判断行刑人到底看到了什么。
阵法很快运转,抽干了行刑人的血液和修为。
失血过多的行刑人倒了下去。
温二爷也陷入了抽魂带来的癫狂中,强烈的失温迫使他燃起熊熊大火。
火焰灼烧着他的皮肤,短暂驱散了彻骨的寒意。
画面里半透明的温二爷穿过温渌的身躯,坐进了那尊大鼎,像是抱着个五六岁的孩子。
“乖阿渌,不冷了,不冷了,舅舅带你回家。”
“舅舅会保护你的。”
谁也不知道温二爷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看到了什么,是认知错乱中无意间回到了将五六岁的温渌送去越绝谷学艺那天,还是将温渌抽魂封进地宫里的时候。
温二爷咯咯笑着,在灼热的火舌中化为焦骨。
业火炽然,祸盈恶稔。
无数的罪恶与秘密埋葬在这场大火里。
温渌还记得他拜入越绝谷那天,是妹妹温凌的周岁宴。舅舅拉着他的手,拜会了师父,他嘱咐他不能辱没温家的门楣。他们都心知肚明,温渌修行不是为了成仙,只是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傀儡。
舅舅是火灵根,他的大手很温暖,那是他童稚回忆中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
舅舅哭着说,“你受苦了,我的侄儿是天下最好的孩子。”背着母亲做了这个决定,他心里也不好过。
温渌早就认了命,哪怕在地宫里看到上一任傀儡被折磨得神魂离体也不曾退却,哪怕大名鼎鼎的寒雀仙说可以帮他逃出地宫也不曾犹豫。
可他还是时常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无法改变为先祖供奉一切、受越绝谷摆布的温家,在他的神魂与躯体像一盏耗尽的残烛被无情抛弃后,还会有无数可怜的孩子步他的后尘。
修士的神魂一旦受损便要寻无数天材地宝小心温养,何况他是被活生生剥下一层。
可那时舅舅看向他的眼底只有淡漠。
地宫封印落定,自此不见天日。他像一只坐井观天的井底之蛙,可就他们连三寸日光也吝啬。
无边的黑暗、寒冷与神魂撕裂的痛苦折磨着他,被幽禁的、闲置的傀儡许愿:
是谁都好,谁来看看我吧。
倾听一个丑陋而渺小的灵魂的破碎。
他开始幻想如果他不是温家的孩子,如果他求寒雀仙带他逃走,如果舅舅突然解开了地宫封印,对他说你自由了,如果先祖一辈子都不需要他这个傀儡,如果寒雀仙没有死……
不知道第几天,浑浑噩噩的温渌睁开眼,时间的流动在地宫内毫无意义。
他放弃了一切幻想,感官犹如微薄星火,他开始渴求肉身被蛆虫弥食,灵魂无声湮灭。
忽然,在水滴声都刺耳的地宫内忽然传来了一声轻笑。
那个早就传出死讯的寒雀仙竟然蹲在他旁边,凑近了打量他,眼睛弯弯,“现在这模样更像个小白脸了。”
是了,普天之下,能在不破坏封印的情况下随意出入地宫的也只有这位寒雀仙了。
越绝谷多体修,温渌在锻体的同时,还要修炼土灵根,疏通筋脉。是以温渌体态匀称,看上去并非孔武有力。
即便没有镜子,温渌也能猜出自己是一副什么鬼样子,估计跟刚死了几天从土里挖出来也没什么差别。对方这是故意拿他打趣。
“你之前告诉过我的几个祭祀地点我都盘查过了,又救下来不少孩子。”她告诉他这些,像是想要把功劳分他一份。
后来她变了一副模样,不再用金灵根的法术,兴致勃勃地讲她听说的趣事,却从不提及自己身上新包扎的伤口。
她来得并不频繁,总是夜深人静才能抽出一点点时间,温渌以此判断白天与黑夜。
等待让他荒芜的生命变得有意义。
她的每次到来都让他欢喜,听到她平缓的呼吸就足够安抚他卑劣的灵魂。温渌又矛盾地心疼她百忙之中还要抽出时间赶往这里,更担忧先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占据他的身体。
温渌知道他的舅舅是个坏人,倘若寒雀仙匡扶正义时需要杀了这个人,他大概也会竭力相助。
可是现在,为什么心脏的位置会隐隐作痛呢。
温渌站在原地,良久,吐出一口血沫。
他满不在乎地用帕子抹去,朝佚彩伸出手,“走吧。”
佚彩没动,“我的怀抱可以借给你。”
看,她总是这么善解人意。
“阁下有时太过温柔。”温渌俯下身子苦笑。
一滴泪打湿了她的肩膀,有时无声的陪伴比言语更动人。他们就这么无言相拥,直到温渌平复心情。
“对了,你认识魃吗。”佚彩像是随口一问。
“魃?他是越绝谷所剩无几的最早一批行刑人,脾气很差,经常独来独往。”
“那你有没有历代行刑人的名册。”
“阁下想要的,某自会双手奉上。”
“多谢。”这东西是越绝谷机密,温渌想要拿到恐怕得费一番功夫。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温渌话锋一转,“若实在想要道谢,不妨陪我做几个碗。”
然后温渌就真的拉着佚彩到了一个碗窑。
大概因为温策是土灵根,对拉泥胚这种活计有种天然的亲切感,还有余力设计新鲜的花样。
而风灵根的佚彩做出来的东西就比较……天马行空。
佚彩看着自己桌前姿态妖娆的怪东西,清咳了两声,强行挽尊:“我其实本来就是想做个罐子。”
温渌往泥胚里倒了水,拉着她的手给泥胚重新定型,变成一个漂亮的碗。
佚彩盯着眼前的碗胚,由衷夸赞道:“温渌你的手真巧,跟女娲娘娘一样,连泥点子都能捏成人。”
虽然听不懂女娲娘娘是谁,但温渌直觉那不是他想听的。
夸得很好,下次别再夸了。
旖旎的氛围被佚彩破坏得一干二净。
二人为几个碗胚认真勾勒花纹上了釉,进窑烧制之后,这些精致的碗碟会变成什么样子就完全看造化了。
“某会记住今日,等开窑再邀阁下一起来看看。”温渌拿出帕子将佚彩的指尖一根根擦净。
他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梦里偷来的一晌贪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