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彩依旧不赞同:“我们大庭广众之下溜出来,会被人怀疑。”
桑梦秋得意洋洋地笑了笑:“我们两个一起,除了上树掏鸟窝下河捉鱼还能做什么。前几年被你压塌那棵松树现在还没长好呢。”
能把逃课业说得这么骄傲的,也就这位不着调的大师兄了。
桑梦秋推动石门,拨开了一丛树叶为佚彩开路,继续念叨着:“诶,不是我说你,爬什么树不好非得爬松树,多扎人呀。”
被桑梦秋这么一打岔,佚彩的脸色缓和下来,两人继续前行。“我那不是上去捡风筝吗。”
在一个十字路口处,桑梦秋正要继续深入,佚彩突然拦住了他。
“等等,我先放个法阵,有人进入我们就能知晓。”
墙角的身影僵直了一瞬,在桑梦秋看向拐角之前迅速消失。
“哪里不对劲?”桑梦秋见佚彩停下,关心了一句。
“没什么,小心些好。”佚彩微微一笑,她分明看见了一截青色的衣角,看来某些人带头偷跑。
两人心照不宣地配合着前进,一路上顺利躲开各种防御法阵和机关陷阱。桑梦秋没问佚彩怎么精通各种法阵,佚彩也没问桑梦秋为何如此熟悉鸣烟派禁地的路。
二人进入了禁地的最深处,一个空旷的广场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阵法,阵法中央,插着一把巨大的剑。四周镶嵌着各色灵石,小小一块都价值万金的灵石,在这里如同碎石沙砾。这些珍稀的灵石,大多出自昆仑宫,还有不少是佚彩曾经炼制过的。
幽幽光芒映照在剑身上,像张牙舞爪的鬼魅。光是看上一眼,就让人心生压抑。
佚彩皱了皱眉,这种灵气混乱带来的压迫感,她在昆仑宫炎池和越绝谷的地宫禁地也曾感受过。
异兽,替身,天镜,巨剑。
至此,天道所有的底牌全部浮出水面。
“寒雀仙这样入神,是想起了昆仑旧事吗?”
“什么?”佚彩一时反应不及,回头望去,只见桑梦秋站在原地抱臂浅笑。
“梦秋自小仰慕寒雀仙光风霁月,心怀坦荡。未曾想三生有幸,也能做一回寒雀仙的师兄。”
一字一句,隐约有些熟悉。
佚彩愣了一会儿才记起,这段话好像是很多年前门派大比,她用来刁难朗月仙的。这么多年了,他竟记得这样清楚。
猝不及防掉了马甲,佚彩倒也没惊慌,只是提剑缓缓走向他。
桑梦秋赶紧举起双手,面露惊恐:“小师妹,师兄好歹和你同生共死过,你这不是要杀人灭口吧。”
佚彩只是冷笑:“让我猜猜,你是如何识破我的身份的。”
“一个是昆仑宫金灵根的化神大能,不苟言笑不近尘俗。一个是鸣烟派不思进取的风灵根小师妹,修士一生只有一个灵根。我又用了改换容貌的法器,常人不会将二者联想到一处。”
桑梦秋瞧着佚彩步步逼近,仿佛踏在他的心尖上,兴奋得心跳莫名鼓噪,快要冲破喉咙,脸上依旧露出无谓的微笑:“但也有止洲师叔这样的例外不是吗?”
一个失去了水灵根,本该一命呜呼,却又觉醒了冰灵根的修士。
佚彩没被打断思路,继续说下去:“你处处透露出古怪。鸣烟禁地你这样熟悉,尚且可以解释为来过。那么瀚海城呢?
百年一次的秘境,上次开放你怕是还没出生。又从何得知瀚海城内大小路径。
桑梦秋,你是重生者吧。”
最后一句,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桑梦秋掩面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快流出眼泪才大方承认。
前世,桑梦秋的父母为了保护他不成为温陆两家祭祀的牺牲品,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桑梦秋守着父母的牌位哭了一夜,一手创立了御龙殿,调查祭祀背后的真相。
后面的事情,桑梦秋没再开口,但二人都心知肚明。温陆两家会挑选一些灵根纯正的修士的灵根作为祭品祭祀他们共同的先祖。脱离灵根灵脉,一如摘除脏器,几乎必死无疑。
佚彩这些年尽力救下一些被祭祀的人,用法器稳定他们的魂魄,这样的方法可以保命,此生却不能再修行。
世家内部也有一些人反对祭祀,以骨生香为首的反对势力不断抗争,也只是将天道附身的陆华关进了越绝谷底,顽固派的祭祀仍在偷偷继续。
骨生香等人只能为一些被迫害的修士催生出暗灵根,让他们继续修行,一并收留在心潭岛。只是这种灵根转换神魂会承受巨大的痛苦,所以大多数修士都会放弃道途。
只要不断绝源头,这样的祭祀永远不会停止。
佚彩永远记得,那天她风尘仆仆地赶到一个祭祀地点,那个村子里的祭祀已经结束了。
篝火熄灭,人群散去,残阳如血。
柴烟与鲜血混合成令人作呕的味道,有孩童学着祭台上祭司威风的样子玩闹。
长此以往,以人命为祭的典仪会变成这些稚子眼中无伤大雅的娱戏。
“小师妹为苍生奔走,这些年我都看在眼里。我虽驽钝,只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桑梦秋握住了佚彩的剑刃,掌心霎时间淌下鲜血。
佚彩赶忙扔了剑,捧起桑梦秋的手为他止血:“说话就说话,没事握什么剑。我信你就是了。”
桑梦秋顺势靠在佚彩肩头蹭了蹭,露出计划通的笑容,转眼又变成苦大仇深的伤心表情:“我最最亲爱的小师妹竟然用剑指着我,师兄心里苦。呜呜呜小师妹,我的手好疼,你给师兄吹吹。”
佚彩心中有事,耐着性子给桑梦秋包扎完就离开了禁地。
卜香阁内空空荡荡,只有师又槐一人坐在案前确认历练弟子的最终名单,似乎已经静候多时。
佚彩推门而入:“阁主在准备明天的瀚海城历练?听掌门说那里动植物十分丰富,我很期待能开开眼界呢。”
师又槐搁笔看向佚彩亮晶晶的眼睛,有些不忍:“要让小师妹失望了,此世的灵植异兽,怕是比不得小师妹所见。”
“阁主知道我并非此世之人。”佚彩快要气笑了。得,马甲又掉了一层。
“是。我是禁地里那柄剑的剑灵转世,能感觉到你身上有方外之人的气息。”师又槐站起来走近佚彩,又温声道:“不过,无需惧怕我。
对你而言,我不过是你路过的万千星辰里,一粒不起眼的尘沙罢了。”
“既然阁主如此坦诚。我也来说说我掌握的,这个世界的秘密。
我之前一直好奇,各大历练秘境为何都在凡间界。心潭岛身在修仙上界,为何能从凡间界的界门绕行。直到去了越绝谷,见到那里的地貌我才知道,修仙上界原本只有鸣烟、昆仑、越绝三座山峰。
越绝被拦腰砍下,山顶变成心潭岛,三座山峰包围着心潭岛,隐隐呈拱卫之势。
而心潭岛,是整个修仙上界的最低点。”佚彩顿了顿又补充道:“也是两界的最低点。”
佚彩正发愁如何向师又槐解释她为了验证重力加速度做的实验,就看见见师又槐目露赞许,于是又继续说下去:“瀚海城的迷雾恐怕与心潭岛师出同源。
我曾在温家祠堂里见过他们供奉着一张无脸的画像,无独有偶,陆家供奉的先祖雕像上也没有刻下容貌。传闻陆家先祖曾经带着一剑、一镜、一兽劈山填海,赐予陆家至纯的水灵根。”
“可是心潭岛内,据我所知,并没有什么禁地。”师又槐见她说得口干舌燥,为佚彩倒了一杯茶水。
佚彩接过茶杯饮了一口还给他,“这块镜子,怕是已经嵌入心潭岛了。”
“南尘土灵根一脉姓温,北清水灵根一脉却姓陆。修仙上界命为上界却在凡间界之下,多么讽刺。
我们身处在颠倒的,镜中世界。”
师又槐认可了她的猜测:“我与冥火巨兽,天镜同为神器,这世界的创世者意外得到天镜,创造了一方世界用于修行。”
“那阁主知道,周围的灵石是怎么回事吗?阁主不是天道的佩剑,将这些全盘托出,不怕天道报复?”佚彩问道。
师又槐摩挲着茶杯,露出一个有些落寞的笑容。“无妨,我并非那人的佩剑,只是与其他神器互相牵引,被卷入了这镜中世界。天道用源源不断的灵力供养着、束缚着我们。”
“我自幼天生剑骨,他就让越绝谷的人在我的骨髓中不断钉入灵石炼化,想要把我打造成另一柄神剑。”师又槐闭了闭眼,“可惜,二者本为一体。”
“简直,偃苗助长,泯灭人性。”师又槐见佚彩气得眉头紧锁,反倒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继续讲述。
“再后来,便是我某次出逃,遇见了一个陪我看星星的仙人。”师又槐轻笑,就着手里的茶杯喝一口水。佚彩想提醒他这杯她刚喝过,欲言又止。
师又槐看向佚彩,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我到大殿里去找你,你从来不会责备我打扰你研究法器,还给我做了些小玩意儿解闷。有一晚我看见你在观星。天上的星星那么遥远又明亮,你却说它们也是借来的光亮,也会担心自己坠落。”
“那大概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光。那之后我终于下定决心,迎接自己的轨迹,无论发光,或坠落。”
佚彩想起,几年前那个满身血迹的少年。那样的孩子,多半目光凶狠,竖起尖刺将自己保护起来。
可他如同料峭春寒里纤细笔直的翠竹,又如山色温养,笔墨点化的玉砚,端方斯文,温润隐忍。
他有时什么都不做,只是躲在角落盯着她忙活,有时会悄悄帮她研墨。直到某天,他向自己辞行。佚彩没有质疑他的决定,也没有过问他的行踪。
“那时候,该问问你的。”佚彩偏过头去,不去看他灿若晨星的眼眸。
穿石入骨,打碎每一寸骨头一点点炼化,痛入骨髓大抵如是。
其实精通灵石冶炼的她一眼就看出师又槐身上有不寻常的气息,却从未出口问过,此刻又半真半假地表露出自己的关心与愧疚。
“我们都肩负着旁人无法改变的责任,不是吗?至少,在你完成你的使命之前,请允许我陪在你身边,走完接下来的路途。”
师又槐走上前,短短几步却像是跨过经年。从那个不具名的行刑人,到清阙池仰望星空的少年,再到如今鸣烟派卜香阁的阁主。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一个连表情都要精心筹措的人,却将生死托付的重誓说得这样云淡风轻。
阳光将切割汉白玉地砖切割成两半,师又槐的脚步在踏入阳光前停驻。
从暗到光只需要一步,这一步,他走了半生,才换得此刻与她并肩而立。
师又槐轻轻抱住佚彩。
尘埃环拥抱了他的行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