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他又回到了暗无天日的地牢,每天睁眼闭眼想的都是杀人。
尚书府灭门那日,血淌了半个京城,一直淌到长兴街上,百姓们慌乱逃散时,有位婶婶认出了他。
自那以后,回忆里的净土不复存在。
他们怕他,却也骂他、辱他,不惜用尽世间最刻薄恶毒的字眼……
想让他们闭嘴。
只有死人才懂什么叫闭嘴。
反正都杀了这么多人了,何必再自欺欺人……
做好准备的那天很冷,比京城最冷的冬日还冷,寒意直往骨子里蹿,叫人难以支撑。
长兴街上一片空空荡荡,只有尽头处悬着一颗太阳。
裴景明想着,自己做的事真是违背纲常,十恶不赦,连太阳都看不下去,从天上掉下来了。
可是……太阳也好暖和。
手中的剑不知何时掉落,他直直盯着太阳,想靠近一点,让她驱散四肢百骸的寒意。
可是这太阳有些太暖了,暖得他心底的冰都化了,化成水,从眼睛里跑出来……
他只是想要一个抱抱。
想要,抱抱太阳。
香甜的气息钻入鼻中,裴景明缓缓睁眼,透过水雾看见了姑娘近在咫尺的眼睛。
琥珀色的瞳仁又浅又亮,跟梦里那颗太阳如出一辙。
耳朵被人捂住,额间贴上一抹温热——
“不要听,都是假的。”
霎那间,长兴街上的景色,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都如浪潮一般向后退去,留他一人站在原地。
目之所及都是寂静的白,只有一颗心扑通扑通,在胸腔里跳得格外热烈,震耳欲聋……
硬生生将他震醒了。
裴景明挣扎着撑开眼皮,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桌边的柳拾月。
她换掉了平日常穿的半身麻裙,套了条不伦不类的宽大外裤,手上握着什么东西。
“……”他抬手按住胸口,试图将那陌生又不讲道理的悸动压下去。
柳拾月正在研究那块琉璃赤石,心中暗惊裴景明的心魔如此强烈,竟将赤石震出几道浅淡的裂纹。
听到床榻边的动静后回头看去,就见裴景明直直盯着自己,一眨不眨。
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拥抱,柳拾月有些面热,将石头塞回衣袖里,起身,“大人醒了,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大人……裴景明微微皱眉。
他记得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喊过了。
想起自己在城西干了什么,又想起是谁把自己带了回来,裴景明垂眸,一直不肯停歇的心脏像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安静下来。
柳拾月见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抿唇,怕是根本没听见自己的话,端起桌上的小米粥走过去,坐在榻边的矮木椅上。
“大人放心吧,我请了郡守帮忙,已经把城西的事压下去了……还好那郡守又傻又胆小,要是换个精明的,这下可真不好糊弄……”
说着,她将碗递了过去,“大人一日没吃饭,身上又有伤,喝些粥垫垫吧。”
裴景明接过那碗温得刚刚好的小米粥,喝了一口。
甜滋滋的味道蛊惑了头脑,让他将心中疑惑脱口而出:“为何突然喊我‘大人’?”
“啊?”
柳拾月一愣,对上裴景明专注的眼眸后心跳乱了一瞬,垂下眼呵呵笑了两声,“哪有突然……不是一直这么喊的吗?”
脸颊边一滑而过的触感,紧到逃不开的拥抱,靠在肩上近乎撒娇的恳求,还有回客栈后,他哪怕昏迷也不肯松手的裙带……
裴景明醒后那般专注的目光让柳拾月恍惚察觉,这些时日下来,二人之间的距离,是不是有些过于近了。
她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错觉,也不知道这样好不好,总而言之,尊敬点是出不了错的。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柳拾月……”半靠在床边的人喝了几口粥,欲放下碗。
柳拾月一惊,飞快地托住他的手,强制将碗推回他嘴里——
“好好吃饭,说话也是要费神的!”
她的动作有些狠,裴景明磕到了牙,吃痛地皱起眉头。
柳拾月以为他生气,立马怂了,刚要撤回动作,男人却先一步放下手。
“……”她维持着捧碗的动作,一时进退两难。
裴景明却已微微垂头,就着她的动作,小口小口喝起碗里的粥。
柳拾月没办法,只能配合着他的节奏,一点点倾斜手中的碗。
“终于喝完了……”小半刻钟后,柳拾月放下空碗,转了转有些僵的手腕,轻声嘟囔。
裴景明:“柳拾月……”
又来了!柳拾月欲哭无泪。
他干嘛老是用这种又深沉又柔和的语气叫她,她现在只想保持距离,好好静静。
“柳……”
“嘘——”柳拾月按住裴景明的肩,半强硬半推搡地把他塞回被褥里,“大人现在需要静养,我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语毕,她迅速起身,大步往外走。
“你去哪?”身后响起声音。
“……不去哪,”柳拾月回头,弯起嘴角,“屋里有些闷,我去街上逛逛,顺便打听点紫衣卫的消息。”
“哦。”
裴景明整个人被柳拾月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个头,也许是刚喝完热粥的缘故,他的脸有些红,连带着那双黑眸都雾蒙蒙的。
“没什么事,我就随便问问,你去吧……”他视线左右游移,最后又转回柳拾月脸上,“注意安全。”
“……”柳拾月突然觉得裴景明有点怪。
怎么有人昏了一日之后连性情都变了?有点呆……又有点乖。
柳拾月想起幼时养的小白犬,安安静静窝在毛毡里,不吵也不闹,只是每当她要离开时,就拿一对水汪汪的眼睛瞅着她……
两双眼睛渐渐重合,柳拾月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她竟然拿裴景明跟狗比,真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