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公抬眼望来,他竟是一怔,老内侍眸中似有火光,扫去暮色,耀着锐气:“君侍可知,老奴在后宫做了一辈子奴才,唯有君侍肯拿了正眼瞧咱;君侍若连自己都轻贱,老奴和小安子岂不更得是成了给人踩进泥巴里的东西?”
“范公……”他万万没料到这个平时通透的老内侍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忙欲解释,老内侍朝他摆了摆手,又道:“君侍既知陛下乃圣君,便该明了陛下所作所为必有其考量。方公公既言陛下赏识君侍才华,君侍便该寻思如何不负陛下重托,如此,方可彰显陛下的识人之能。君侍以为如何?”
老内侍的话直如当头棒喝,他怔然许久,神情一肃,屈身要给老内侍长施一礼,范公侧身躲开,连连道:“君侍不可,折煞老奴……老奴先去安排点心了。”
他这礼施了一半,老内侍已然疾步离开,但经了范公的开解,他心头的重石却因此去了一半。
缓步入了内室,他坐上窗边的软榻,摊开了手,久久地凝视着那枚雕龙佩,心潮澎湃,百感交集。
他并非不经人事的赤子,也不是懵懂天真的少年,他曾历过情窦初开,亦有过琴瑟和鸣,少年天子情急之下眸中的痛楚,触目惊心,他又怎会不知那是何意?
御书房亲历,佐以方墨之言,皇帝执着此物,他又岂能无动于衷?
然而……
将玉佩置于唇畔,他不觉恍神,初见时惊鸿一瞥的少年天子,凤目含威间尽是天人之姿,可那眸光里碾过的轻蔑,却比冬雪更凉。承恩夜的羞辱如利刃剜心……以及那家宴上的雷霆手段……他睫羽微颤,呼吸渐急,胸口闷痛骤起——
“陛下……”他轻喃,千言万语辗转于唇齿间,却只有轻笑摇头,“臣……”
他再次深吸口气,从软榻边的小抽屉中取出一个漆盒,盒底卧着一束他在宫外时用来束发的、已有些褪色的旧丝绦。他拿起那束已经有些发硬的深蓝色丝绦,又拿起那枚碧玺雕龙佩,回到窗边坐下。窗外的天光将玉佩映照得流光溢彩,他垂眸,手指灵巧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将那丝绦细细地穿过玉佩顶端的孔洞,然后,打上了一个牢固的结。
死结无解,便不解,任他,狠不过赌命,千刀万剐亦有尽头。
他凝着那已系上绳结的玉佩,闭目须臾,睁眼时,再无犹豫,将其系上了腰间。
不多时,范公端了点心和茶水进来,见他精神有所好转,老眼微眯,将茶点放下之后,并不急着离去,他也乐得范公在此,打听些内学堂的事情来。
范公与他一道用着点心,娓娓道来:“这内学堂,教的东西可不少。小太监们入门,先学启蒙读物,识文断字打基础。往后便是那些个士人读物,涵养学识。另外,还有专为咱们内廷人准备的,像《内令》,里头记着历代皇帝对后宫和咱们太监的训诫;有教咱们如何忠君辅主;也有讲的过往宦官的事迹,好叫他们从前人经历里得些警醒。”
“那学成之后呢,都有啥出路?” 他忍不住追问。
“这可就多了,”范公笑道,“那头一等的出路,能进文书房,专门替陛下整理各地呈来的舆图折片,若能得陛下赏识,那保不准就一飞冲天了。老奴那一辈,便曾有过一个,还被钦点去监修运河河堤,虽是太监,也着实是荣光。”
“再者,有些会被派去宫中各处,做些文书往来、账目记录的活儿。还有被外放的,跟着钦差大臣去地方办差,或是到皇庄、织造局当差,虽说离了宫,可也手握实权。哪怕留在宫里,凭着学识,也能在内廷各部门谋个好差事,总比那些没读过书,只能干粗使活儿的太监强上许多。”
他听得颔首,这宫里的内侍们像野草,可野草若能借着学堂的光往上长,未必不能在砖石缝里开出花来——想到小安子,他唇角轻轻勾起,看着范公道:“如此还真得多谢方公公提携了。”
范公觑他一眼,将一块芙蓉糕递过去:“君侍,老奴觉得,您才是小安子的贵人哪。”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忽见阿青进来禀告道:“君侍,小安子来了!”
他几乎是立刻便从软榻上直起了身,连日来的病痛与心力交瘁带来的虚弱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冲淡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常:“让他进来吧。”
很快,一个熟悉又似乎有几分陌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小安子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内侍学徒服,比之上次在小巷中分别时,似乎又长高了一点,也清瘦了些许,但那双看向他的眼睛,依旧是那般清澈明亮,此刻更是因为激动和喜悦而闪闪发光,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曜石。
“主子!”
只一声带着哽咽的呼唤,小安子便再也忍不住,几步冲到榻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委屈、思念和见到亲人般的孺慕。
他不觉也泪蒙了双眼,伸出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放在小安子的头顶,声音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傻孩子,起来,来,让我……好好看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