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姜不耐烦瞥了眼女人的肚子:“你要是嫌累就回去,说了不让你过来非要跟过来,麻烦。”
女人本就敏感,被老姜一怼,两眼眶顿时一阵发酸,委屈之际,背着书包的姜笙轻轻扯了扯女人的衣袖。
“阿姨,你别难过,她只是担心你,并不是有意要数落你的。”
老姜瞪了姜笙一眼,低骂了声“老子的话用得着你个女娃娃找补”,但女人可以看出,在姜笙闭嘴转身的那一刻,老姜的眼底是她未曾见过的温柔的。
一个特属于母亲的温柔。
自此,女人就不再执着追问,姜笙到底是不是老姜的亲生女儿。有时候血缘可以代表很多东西,有时候血缘也代表不了什么东西。
姜笙的学校是在一个月后才有了着落的,事成之后老姜非要大摆宴席。
这邻里邻居家谁家没个学生,又不是考上了大学,面对女人的相劝,老姜全然不顾,逢人就提她的女儿通过了山居市最好中学的考试。
即便姜笙从来没叫过她一声妈。
即便那晚的宴席只有女人一家到来。
老姜喝得昏天黑地,从街坊看不起她开始数落,到她自己看不起她自己,一杯一杯的啤酒就那么生生往下灌。
她说她无名,村子里的人都叫她姜二,因为她是姜家第二个女儿。
她生于大山,长于大山,依赖于大山,甚至一辈子都没想过要翻越大山。
她十八岁那年,按照家里的安排,披着块红布,徒步五公里,嫁给隔壁村的李家大儿子。这场原本素未谋面的婚姻,为姜家换来了三头牛,两头羊作为弟弟的彩礼钱。
然而,她嫁进李家不到一月,她和她的丈夫就出了意外,双双滚落山崖,她大难不死保住一命,却也坐实了谋害亲夫的“罪名”。
老姜不服气,虽然李家大儿在半夜总会折腾死她半条命,又时不时地对她冷眼讥讽,拳打脚踢。但在她过往的十八年里,她父母所身体力行教导她的,只要男人所说的话,作为女人的她必须要顺从。
要问为什么,那就是祖祖辈辈都这样。
村子里的人都是这样。
既然都这样的话,那她就认了。
所以尽管老姜曾无数次起了在母亲眼中大逆不道的想法——她想要杀死她的丈夫。
但她还是下不了手。
除了体力上的悬殊外,她知道她就算是杀死他,她自己也是死路一条。
不仅李家不会放过她,姜家也不会饶了她。
她都可以想象到,如果她这么做了,母亲会如何以泪洗面,说她愧对姜家列祖列宗,生出那么个不知礼义廉耻的女儿来。
她的姐姐妹妹会羞于见人,甚至不敢再去谈婚论嫁,因为没有人愿意去娶一个会谋害丈夫的人的姐姐或妹妹。
而她的父亲和她的弟弟一定会大发雷霆,将她绑回李家,逼她跪在村口,像个牲口一样等着刽子手的行刑。
至于村子里的人,一定会让族老让她沉塘,洗濯身上的冤孽,到时不是她一个人蒙羞,整个李家,整个村子都要蒙羞……
老姜想了无数遍,还是忍了下去,毕竟她才活了十八年,她还想像阿婆那样,活到儿孙满堂。
据说那是一个女人最为荣耀的事情。
可即便如此,她不动手并不代表这个罪名会落不到她的头上。
出事后,她带着浑身血迹,哭着喊着闹着,却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的话。
儿子死了,李家就想把牛羊要回来,但姜家岂能容忍到嘴的鸭子再飞回去,大门紧紧一闭,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要杀要剐随她们处置。
老姜死了心,心想这大概就是她的命。
她以为她会淹死在她日常淘米洗菜的那个池塘里,可李家当夜并没有去上报族长,还给她梳洗打扮好,往她碗里多夹了两块肥膘。
老姜本如死灰的心突然复燃起来。
妈,你看,这外面并不都是你教的那样,老李家死了丈夫的女人不仅不会沉塘,还能吃肉。
老姜那晚一直念叨这句话,美滋滋睡了一觉她结婚以来最踏实的觉。
可等到第二天她醒来时,四周不是她那个漏风的茅屋,而是密不透风的砖墙。
老姜心想这房子可真好啊,要是她能住在这,手脚就不会皴出口子。
后来老姜果然如了愿,甚至还有了一套比土墙还要豪奢一百倍的楼房。
她遇见了多好的人啊,那个男人带她离开李家,离开大山,不仅给她钱花,还给她房子住。而她唯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像村里的女人一样,只要听话就行。
要说唯一的区别,那就是村里女人要对她的丈夫忠贞不渝,而她只需要对男人的皮夹忠贞不渝。
如此一来,老姜还是觉得她有福,在李家她能过上穿金戴银的生活,还是在村里她能每日精心打扮自己?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老姜望着身边的女人慢慢生出了疑问。
为什么她们敢反抗,敢使唤她们的丈夫?
而她们的丈夫又为什么会对她们言听计从,非但不以惧内为耻,反而以惧内为荣?
老姜不懂,直到她坐在楼下,几个戴着红领巾的小学生老远就绕开了她。
老姜不是一个抠门的人,有时候吃不完的零嘴,她都坐在椅子上分给了这群小孩,但他们是怎么知恩图报的,说她不爱惜自己,说她愚昧没文化,说她没有自我价值。
老姜听得一头雾水,直到她在路边救了姜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