鹫都,沃伦特大道E-781号,“德加之屋”的钢铁招牌冷硬悬挂,女人插着兜停下脚步,仰头打量它底下那一长串复杂弯曲的北国语,黑发在阴云下的风中零散飘起。
她戴着高高拢起的围巾和前檐下压的贝雷帽,只露出一双平静的眼瞳和深邃的眼窝。
“女士——”接待的服务生迎上来,微微鞠了个躬,“您好,请问有预约吗?”
女人与他对视,眉眼礼貌地一弯。
“布莱克先生的预约,”她低声道,“谢谢。”
安静的角落,布莱克先生今天换了一身休闲的衣服,确切来说,那条深V领棕色毛衣搭着一条圆弧细链,显得他整个人格外清爽、利落和温和。
一束鲜艳欲滴的茉莉白枚摆在餐桌靠内的一角,他漫不经心地弹了一下花瓣;花瓶是反光的,西门·布莱克与自己的蓝眼睛对视,很快眨了一下眼,而后挪开了视线,手机屏幕的时间精准到秒。
他迟疑地解锁,大概在考虑是否需给谁发什么消息。
就在这时,又有人从头顶伸来一只手,把被他弹歪了的花瓣给扶正了。
西门猛地抬起头,连自己都没发现他笑得这么灿烂:“——赫洛?”
“抱歉,迟到了三十八秒。”黑发女人把帽子摘了,连同毛呢大衣一同递给了侍应生,她把脑后的头发扎起来,懒洋洋地坐下来,歉意地笑了一下,“路上忽然遇到了非常紧急的事项,迫不得已留下来耽搁了一会儿。你等得很久吗?”
不久。西门想,具体而言是八分钟,但他还是严肃地说:“很久。”
“哦……”赫洛眯眼笑了笑,忽然举起右手,那儿提着一个十分精美的木质酒盒,上面的商标简直一打眼就知道有多么难买——是的,即使对首席贵族而言,从有脾气的私人酒窖订购也是需要缘分的——而她就那么干脆地拆开,把酒瓶推到了西门面前:
“他们今天开了门,恰好是你喜欢的。”
大约三秒钟的静寂。
西门诧然地盯着赫洛搭在酒瓶底部的指尖,不,说是诧然,不如说他有点不知所措了——
“嗯?怎么了?”赫洛奇怪地看着他,“布莱克先生声名赫赫,给你送酒的人想必数不胜数,是嫌我送的太差了吗?”
“赫洛,”西门艰难地吐字道,“你不必对我这么好。”
对方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疑惑的音节。
“……”
“为什么?”她不解地耸耸肩,“西门,你值得别人对你这么好。”
西门叹了一口气,坦诚地说:“其实我想学会控制情感,尽量准备成熟的告白,不给你带来太多麻烦。”
赫洛笑着:“我不明白送酒和催你告白这两个行为的关联。别多想了,投其所好属于对合作伙伴的基本礼节,不是吗?”
你不明白?你明白。
他表情淡了一些:“没听说过你会对所有合作伙伴都浪费大把时间、卖大把人情去买这么难买的酒。”
“……”赫洛冲他眨了眨眼,那意思很显然是——你是特殊的。不过她很狡猾地只是传递目光,无论西门脸色多么精彩纷呈都没开口说出来。
西门叹了一口气,冲侍应生招招手,示意他们拿开瓶器和醒酒器来,顺便可以上前菜了。然后他突然附身弯下腰,凑到一个和赫洛很近的距离,带着些微不易察觉的恐吓与威胁快速轻声说:
“我的病没有治好,赫洛。如果收到太多不切实际的希望,你就休想甩脱我了。”
“……”
赫洛缓慢地在对视中眨了一下眼睛,玩味道:“……哦,这倒是一句非常让人动心的告白,你故意的吗?”
西门冷冷地瞪着她,她则托起下巴笑着。俩人在这电光石火般的交战中各自坚持了一秒,又十分默契地同时收回上身,若无其事而优雅地开始挽袖擦手,一刻不多一刻不少地在侍应生上完三道前菜后拿起了刀叉。
鱼子酱配黄油薄饼,精选咸味鲟鱼鱼子,搭配现烤小麦薄饼与发酵奶油,传统北国宴客前菜;腌制蘑菇拼盘,使用泰加林带的野蘑菇,佐香料腌制,搭配蒜瓣与莳萝;酸黄瓜与黑麦面包,经典冷盘组合,略带盐渍发酵的清脆口感与黑麦的苦香味平衡,适合佐伏特加。赫洛很难想象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能熟练背诵北大陆联盟共和国的经典菜式,而从西门·布莱克微妙的表情来看,估计那家伙也是一样。
“其实我还挺怀念大三那门选修课的。”赫洛咬了一口薄饼,耸耸肩,“刚选上时我没料到它是节纯粹的餐品鉴赏课程,本来想退了……不过老师说每周都请我们吃饭,这个提议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是吧。”
“《后危机时代的国家与食物》。”西门一字不漏地报出了那节课的名字,显然记忆犹新的不止她一个,“我们全年级都以为这是一节研究智械危机如何从政治学或社会学意义上影响圣凯利托居民的餐饮结构的学术性课程,但事实证明那老师只是喜欢与人分享食物。”是的,食物,而非美食……因为某几周的研究对象实在算不上通常范围内的“食物”。
“不少贵族同学都退课了,”她嘴角勾起一个隐忍的笑,“因为老师在第二周的时候说餐桌礼仪压根不重要,‘用以区分阶层的文化资本本质上是结构性剥削的一部分,你们不过是投了个好胎,就吆五喝六的取笑别人拿刀叉的姿势,真是一群毫无道德建树的废物’——老天啊,现在想起来还是为他感到心惊胆战。”
西门翻了个不算明显的白眼:“他姓弗洛狄恩,贵族中的贵族,谁敢开除他。”
“但你没有退课吧?”赫洛歪歪头看他。
“我当然没有。”西门低头把他的餐盘打扫干净,擦了擦嘴角,动作举止像最罕见的品种猫一样矜贵,“他骂得很对,如果不是姓弗洛狄恩的话就更好了……更重要的是你也在那节课上,而我们能一起上的课已经很少了。”
诺亚大学的金融经济学和社会学系虽然在同一个校区,但课程重叠接近于零,两边的学生谁也瞧不起谁——说句不客气的,全国最激进的青年左/派和最保守的青年右/派都集中在这两个学院了。前者主张积极改革,扩张卢米奈特能源的应用场合,环保、生态、平等,革除身份划分,建立理想的国度;后者偏好消极保守,在保留原有分层与制度的基础上平稳发展,尽最大可能削弱国家与政府的权威,捍卫社会的自由。
政治家们站队左/右/派可能不过是争取选票的一种办法,但学生却大多真情实感。那时候两边经常在校园说着说着就吵起来,关系很是不好……赫洛一边看着侍应生上主菜,一边开始疑惑自己本科时候怎么真能如此热血沸腾地去打辩论,这也太蠢了。
“西门,你会爱上我真是一个奇迹。”她感叹道。
闻言,西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赫洛,有机会爱上你的确是一个奇迹。”
他的声音轻如晚风,在餐盘落桌时被淹没在了微弱的叮当声中,赫洛的指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顿。她或许听见了,又或许没有。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在心照不宣的目不斜视中认真吃着各自的饭——只不过,鲟鱼排配香草黄油?呃……当然了,鲜美鲟鱼炭烤后涂上黄油与香草,鱼肉外焦内嫩,是北国上流贵族宴席的保留菜式。只不过贵族点菜怎么会允许一道食材出现两次?还有冻原肉饼,这种佐以辣根酱或酸奶油、外表朴实无华的餐品实在是和尊贵的首席贵族太不相称了吧?
赫洛抬头瞥了一眼西门,恰好他也抬头瞥过来。
——两人的目光交汇刹那,仿佛一道尖细电流通体而过。
“……我喜欢吃鲟鱼。啊?跟鱼子酱没关系,我只是单纯懒得挑刺……它刺少。”
“哦,”诺亚大学大穹顶旁的草坪过道,二十四岁的西门·布莱克仿若无意地说,“还有什么别的偏好吗?”
“其他一切都和贵族毫无关联了。”二十四岁的赫洛伸了个懒腰,从对方怀中抽回自己的书,“只要能补充蛋白质就好,嗯,肉越多越好,至于长什么样子根本无所谓……干嘛用那种同情的眼神看着我?”
“塔里的训练这么累吗?”西门没忍住还是问了。
“累啊!”赫洛张大眼睛,那时她的两只眼睛还都是黑色的,不过右眼似乎莫名更明亮一些,哪怕在阴天也能如此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带着一些浅淡的笑意,“不过说不定未来就习惯了呢?等等——等我真的选上了,你会来参加我的任职仪式吗?”
十二点了,远处的教学楼高塔上打响了寥远的钟声,西门在那如同湖水一般厚而柔软的视线中忽然感觉心脏轻飘飘地一扬,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