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澄学看他执拗,也知他不是鲁莽之人,便与他解释道:“严贼野心膨胀,结党乱政控制科举,坚决反对整顿吏治的考成法。而沈大人不过是考成法推行中的一枚小卒,他此举实是敲山震虎,以强压手段排除异己。”
明了始末,徐渭不再沉溺于悲伤,向师兄最后再恳求一件事:“沈兄后日处刑,你可有门路送我去诏狱,与他告个别?”
可诏狱是什么地方,锦衣卫治下唯恐抓的人少了,恨不得罗织罪名以帮皇帝泄下邪火。
陆师兄据实以告:“锦衣卫是一块密实的网,文臣恐难与其结交。况且现在人人自危,你于行刑前夜探沈大人狱中,怕会落人口舌。你的心意他会知晓,不予拘泥形式。”
待师兄走后,徐渭枯坐到暮色沉沉。
于嘉赶来他的书房时,已全然知晓天子的雷霆杀伐。只见木琴心事重重地守在门口,看她来了,连连用眼神示意屋内。
她心领神会:这个倔强的徐渭从师兄走后,就未踏出房门半步。
房内一室幽暗,他瘫坐在青石地板上,满地是横七竖八的空酒瓶。不由想起,沈炼最爱月下饮酒,尤其最喜那春日桃花入酒,酒坛深深埋进树下土坑,冬日起坛开酒,二人吟诗作赋,神交甚久。
等眼底清明了几分,他起身径直开门,喑哑沉声说:“去沈炼府。”
于嘉看着他的颓丧,全无此前的意气风发,心底也涌起酸涩,柔声安慰道:“徐大人,请节哀。”
皇帝已下诏书,皇命不可违,朝廷也再没有周旋的必要,他能做的能做的,就是好好送别昔日好友一程了!
虽知再去沈炼府有风险,她和木琴都没有阻拦,木琴去备马,她准备了三顶帷帽,趁着月色悄悄出发了。
策马而行,她感受着冬日寒风冷冽地刮过脸颊,心思沉重:虽是帮徐渭躲过了牢狱之灾,但未能帮他减少失去挚友的痛,以及对昏庸朝堂的无力感。
上一世,他经历阉刑几年后才重返朝堂,那时早已没了悼念好友的纯净心灵,有的仅是野火掠尽的怒气。
立于沈大人府邸时,已过宵禁。三人寻得一处能躲过前门和四周守卫的位置,打算翻墙而入。
徐渭正要纵身高跃,就被木琴一把拽住手臂,苦苦哀求道:“主子,您还是留在门外,我去悄悄挖出来。”
他低声反对,固执地说:“我要亲自去开坛。”
开坛是文人的仪式感,开坛人的心情会浸入酒中,若有满腔的酸涩不舍,品酒人也能感同。于嘉理解他的心情。
锦衣卫大部分人已撤离,遂任性陪同:“一起去吧,刀山火海也拦不住我们。”
待顺利挖回桃酒,返回徐府,天已微微亮了,目视着徐渭孤寂地回了房,她内心泛过一丝不忍,思忖了一瞬,连忙拦住要离去的木琴。
她与他耳语一番,木琴听后,撑大了双眼,陡然地摇头:“太危险了。”
见他迟疑,她又详说了一番计划,最后保证:“你只需帮我送一封信给竹桥,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善堂。”
乌黑发髻衬得她眉眼明丽,仔细看去,那眼眸里还透了几分恳求,木琴鬼使神差地应了。等送完信,他醒过神,不由得懊丧:怎么就听她的了!
到了沈炼行刑那日。
于嘉立在徐渭房门口,清了清嗓子,开始报时:“现在已辰时三刻,走至中央大街还要一刻钟,再不出门就晚了!”
一遍两遍及至第三遍时,屋里人有了动静,她也就闭了口,静静等待。他打开门走出,于嘉以为会遇到一个胡子拉碴形容枯槁的徐大人,没成想,他已迅速整理好了情绪,低声反问:“不是说晚了,还不走?”
于嘉在其身后,手舞足蹈地朝他比划着,白担心他了,一出门就气人。
漫天飞雪,等在主街上的几人,好似兜头而下盖了一层白衣。
看着盔甲护卫的笼车缓缓驶来,满身血迹的沈炼盘腿正襟危坐,任凭军士高声沿街循环宣读罪诏,周围百姓的低声咒骂,他始终阖目养神,周围人丝毫感受不到他的恐惧,仿佛决然地赶赴一场春约。
看到这一幕,她终是理解,心性桀骜的徐渭,结交的一定也是奉行“学苟知本六经注我”的真儒士。
只有同一类人,才能熬过那沸铁浇身、剜骨割肉的痛,血淋淋还而复来的仍是骨子里的真我。
再看徐渭,锦衣玉袍之下,包裹的也是一股无畏,那份宛如天成的鼻骨,在人群里格外炙眼,这样的徐渭实在是对了她的胃口,直到此时,她才觉察到:他长得是真的好看。
漕帮里上了年纪的妇人,常常窃窃私语:鼻骨高挺的男子,那方面好似格外与众不同……
于嘉正想入非非,有人从旁咳了一声,她侧身一看,是竹桥回来了,两人于空中交换了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