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七,九月初,平湖。
燥热。
咚——
徐迟在满是水腥气的隔间里醒过来,他握着门把手站起身,推开门时外面站着一位瘦小的中年女人,她穿着皱巴巴的工作服,手里握着一根带着泥水的拖把,脏水把水泥地面的颜色弄得很深,带着让人恶心的霉味。
昨夜下了暴雨,徐迟的衣服带着湿粘。
嗬,嗬……
他的呼吸有些重,看着女人一大一小、浑浊的、带着打量的眼睛,他理好了皱皱巴巴的校服,慌乱地离开了卫生间。
从卫生间到教室的距离不算近,徐迟看着走廊上的日光和来往的学生,泛白的光线和吵闹的人声让他的视线模糊、持续耳鸣,所以只能莽撞地往前走。
到教室后,徐迟能感受到同学回避开他的动作,他拽着被扯坏的校服拉链,走到最后一排靠垃圾桶的位置拉开了椅子。
木制的桌椅被液体浸湿,有霉,带着酸气。
徐迟坐下之后听见了鄙夷的、从鼻腔里发出来的气音,然后额头被扔过来的纸团砸了一下。
周围有了笑声,还有人对他说:“扔偏了,对不起啊。”
徐迟翻找出笔,在带着潮意的课本里开始做题,但中性笔写出的笔画总连不出一个完整的字,笔尖触到湿润的纸页笔墨就断断续续,有的重,有的轻。
昨天,徐迟被郑子龙的朋友、他的室友许巍拽去了宿舍楼下的树林里,雨下的很大,砸到徐迟身上都没办法站稳,他只能跪在地上,被许巍的手按住脖子、陷进草泥。
“你还有脸来学校?”
许巍一脚踢在徐迟撑在地面的手肘上。
徐迟能感受到宿舍其他的人都站在他旁边,用画质并不好的手机录着自己被塞草叶的视频。
好时也是这样,被苗玉清塞下钉子的吗。
徐迟干呕了很久,咳出了眼泪,在许巍拿走他身上的宿舍钥匙之后趴在地上很久都没能起来。
苗玉清因为好时的事被派出所拘留了十五天,罚了款,出来后徐迟给精神病院打了电话,在邻居的劝阻下把父亲送上了去平州桥二院的车。
他对不起所有人。
徐迟从地上爬起来,他觉得很冷,暴雨停了之后的夜风吹得他唇色泛起不正常的白,没有钥匙可以回宿舍,他恍惚着往教学楼去,在卫生间里灌着自来水想把草叶和泥沙全部吐出来,胃部拧搅着痛,意识也开始不清醒。
后面的事徐迟已经记不太清,他甩着中性笔,想让墨水出来,结果接触到纸张的时候墨水却晕开一团,把垫在下面的几页也弄脏了。
苗玉兰和林芸又去了东山,林芸在那里上学,苗玉兰也要工作,把林骁生前经营的店打理起来。
徐迟在她们离开的时候说,他会好好读书,考上东山的大学,和她们一起生活。
徐迟在盖好中性笔盖子的时候想到了这些,不受自己控制、持续回想起的片段让他的后脑勺有些胀痛,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在课桌里翻找着新的笔。
午休,徐迟回宿舍拿好换洗的衣服去了澡堂,他昨天没有睡好所以思维一直很迟缓,直到他后背的皮肤泛起刺痛他才回过神来,发现沐浴露里面居然混着柠檬汁。
徐迟默默冲洗掉,然后收拾好东西回了宿舍,再去办公室找班主任请了假。
他说自己不想再住校,准备走读。
班主任是个快退休的男老师,他知道徐迟转学回来之后状态一直不好,高三了正是学业紧张的时候,他问了徐迟原因,但徐迟并没有多说。
“你家里的事都处理好了吗?”班主任看着徐迟。
“处理好了老师。”徐迟在班主任同意自己走读之后,拿着假条离开了办公室。
晚自习结束、徐迟收拾完书包离开教学楼不久,他就在花坛见到了郑子龙,许巍也在。
徐迟其实很久都没见过郑子龙了,郑子龙因为一些事辍学了一年,高二的教室在另一栋楼所以他们很少见面,真见面了郑子龙也会绕开徐迟,因为他说过,见到徐迟就觉得恶心。
徐迟在对上郑子龙眼睛的时候有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郑子龙和许巍第一句话就提到了苗玉清:“你爸在哪儿?”
“在医院啊。”
徐迟后退了半步,然后郑子龙扯住了衣领。
他听见许巍说:“少他妈装,你爸早跑了。”
“我没有,”徐迟挥开郑子龙的手,把掉到手臂的书包肩带重新挎到肩膀上,“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在郑子龙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徐迟转身朝校门口跑去。
徐迟淋雨之后有些发烧,拖了一整天也没吃药,他脚步发沉,知道郑子龙和许巍肯定会追上来,所以他躲到了篮球场的背面,在角落靠着铁网捂着嘴剧烈喘气。
徐迟从刚才郑子龙的话里知道,苗玉清离开了精神病院,他准备给苗玉清打电话,但摸出手机翻找名字的时候,屏幕传来了通话。
备注是哥哥。
付熠然,徐迟想,他们上次见面还是两个多月前。
在林骁去世之后徐迟一直回避付熠然的联系,他觉得付熠然是个很好的哥哥,送他手机,在无数个不太如意的夜晚陪着他,还在他的包里塞现金。
那一千块徐迟是在黑车上发现的,他没有用,也是在黑车上他才明白,他和付熠然好像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差距太大了。
徐迟挂断了电话,但付熠然又再次打了进来,一通又一通。
像是着急,担心,带着急切。
“喂,”徐迟按下接听,蹲下去之后捂住肩窝压抑着声音,他想让自己的语调听起来不至于太抖,“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