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年秋,大周以长宁公主和亲南诏王嗣。每出行,王嗣必亲为执辔,南诏民皆称羡。
四年六月,王嗣偕公主赴崇圣寺浴佛法会。俄而火起,南风助势,寺宇尽焚。
———
崇圣寺的钟声在晨曦中回荡,今日,南诏王嗣应携王妃入寺礼佛。
距上次礼佛已有数月。南诏盛夏似火,街巷间热浪蒸腾,市井喧哗,常有无端起火之事。
再过七日,就是温萝芙替嫁满一年的日子。
这是佛音鼎盛的时代,大周、南诏与东瀛国皆以佛法为尊。高僧们往来传法,译本千里流转,佛寺建筑形制彼此借鉴。今逢吉日,三国使节将齐聚南诏崇圣寺,共探佛法。这场为期七天的盛会,是三国文化交流的重要契机。
暑气蒸腾,轿辇内,温萝芙正执一柄团扇轻摇。忽见轿帘微动,一缕清苦药香先于人至。
庄九黎撩开帘子,问:“热么?”
他今日着了套墨黑衣袍,玉带将腰身束得劲瘦,远观如寒潭孤松。
温萝芙摇头,目光却不由落在庄九黎身上。他一身玄衣严整,在这南诏酷暑中竟不见半分汗意,指尖触及她手腕时,只觉凉意沁人。唯有那耳尖一抹薄红,隐约透露出他方才疾步而来的痕迹。
她不由得感慨,庄九黎真是个耐热的人。
最热的时候,那估计就是昨夜红烛帐暖,他眼底欲色翻涌如潮时了。
“庄九黎。”她刚唤出声,直呼其名,就被他扳过身子揽进怀里。
轿厢轻轻晃动,他从身后贴了上来,凑近细嗅她发间问:“夫人今日熏的什么香?”
温萝芙道:“我没有熏香哦。”
“或许是昨夜沾染了夫君身上的药香?”
说罢,她踮起脚尖,在他泛红的耳垂上轻轻一啄。庄九黎的呼吸顿时乱了节奏,他这般情难自禁的模样,让温萝芙心头一软。
随后,她再次看见了,这连日以来经久不息的幻觉。
盛夏的午后,两人相拥的体温比暑气更灼人,身后却忽有腥风扑来。
庄九黎眸中映着浮光,而她的脸却被他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在那片阴影中,暗卫十七凝固的血脸、素月的尸体,还有那些死在庄九黎手下的刺客,堆成尸山血海,若隐若现。
温萝芙缓缓的望向脚边,看见脚踝上凭空出现一副镣铐,而锁链另一端攥在庄九黎手里。
又来了。
每当她心动、对庄九黎产生爱恋,这幻象便如影随形。锁链随着轿身摇晃叮当作响,明明空无一物的脚踝,却传来金属收紧的痛感。
“怎么了?”他用察觉到她的僵硬,眼底翻涌的欲色瞬间冷却。
“我……”她喘息未定,突然用力抵住他的胸膛,“我不想永远依赖你的保护。”
庄九黎的动作骤然停住。
轿外烈日灼人,蝉鸣震耳。他撑起身子,在昏黄的帐中光线里凝视她许久,忽然松开钳制,终是轻叹一声,斜斜躺在她怀里,声音闷在她衣襟间:“错了。”
“错了,”他抬头抵住她,“是我贪心。”
庄九黎手腕一翻,轻巧地挑开自己衣襟,露出心口那道狰狞的疤痕。
玉带落地无声。轿外就是熙攘的街市,叫卖声近在咫尺。温萝芙浑身僵硬,终于明白他为何偏要今日乘轿出门。
“既然夫人不愿依赖我——”他衣襟散开,“不如换我来依赖夫人。”
“我的命,早就是夫人的了。”
堪称完美的回答。
视角倒错,温萝芙仰倒在软垫上,庄九黎已低头吻住她。这个吻带着近乎病态的占有欲,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她含糊不清地抗议:“你最近连娅莎都不让我见了,蛊术也不肯再教,说之后的蛊术都太危险了……”
庄九黎低笑一声,眼底掠过一丝阴郁,转瞬又被温柔取代:“夫人不必学这些。”
他轻轻摩挲着她的脸颊,将她的脸微微抬起:“在我视线可及之处便是最安全的地方,不是吗?”
“你只需要待在我身边就好。”
温萝芙望进他幽蓝色的眼,再次感到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安宁感。每当她快要沉溺其中,另一个声音就会在意识深处响起,一遍又一遍地叩问 ——
这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是否存在更好的可能?抑或这世上本就没有所谓“更好”的选择?
最初的你,真正的你,要更加冰冷、更加自我、更加不可妥协才对。
而不是心甘情愿地沉溺在自己布下的骗局中。
“是啊。”温萝芙忽然绽开明媚的笑靥,伸手将他搂得更紧,“夫君有这样严重的皮肤饥渴症,若是哪天我走了,可要怎么熬过去?”
所以,请放心吧。
请相信我吧。
我如此深爱着你,又怎会逃离?
黑暗中,似乎有锁链碰撞的脆响传来。
她低头看去,脚踝上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