旨意下发后,后宫不由议论纷纷。
圣旨显然是按着未出嫁的公主次序册封指婚,为何偏偏漏掉十五公主,竟顺延到了十七公主。
需知大翰朝女儿乃是娇客,虽然为着彩礼银钱,民间贫苦人家女儿十四五出嫁的屡见不鲜,可大户人家却舍不得女儿早早离家。更因着女子生产便是一道鬼门关,娘家有心让女儿年纪大些再出嫁,免得身子还没长好,生育时伤身乃至送了性命。
莫说皇亲贵胄,便是富商豪绅的女儿最少也要十七八岁出嫁。
十五公主已经过了十八岁生辰,十七公主到年底才满十六。
公主不到十七不议亲,怎么算也不该指婚到她头上。
十七公主的侍女尤为不解,并不单单是因为公主年纪小,更因为被指婚的那个人出了差错。
。
老首辅书房内,谢玉直挺挺跪在案前,薄唇紧抿,向来清俊的脸上罕见的透出几分倔强。
老首辅年岁已高,靠在太师椅中,手搭着扶手,冷声问:“你自小在我身边长大,为我读密报十几年,那些发出去的命令许多也是由你执笔。很多时候,你比我想的还要周全。前因后果如何,你心里一清二楚,为何还要做此姿态?!”
见魏玉依旧不吭声,老首辅将桌上密报挥落:“再读一遍!”
谢玉僵硬地捡起,低声念诵:“圣上有意指婚的消息十日传至冀州,秦家得讯大喜,定北王欲为秦烈求娶十六公主,秦烈拒之,道秦家战功赫赫朝廷自有公论,不需与朝廷重臣结交。秦家儿郎自可封妻荫子,何须靠妻族提携,是以任一公主皆可。只十七公主生母卑贱,乃扬州瘦马出身,不堪与他相配,着人回京周旋运作。”
老首辅问道:“你现在可明白我为何如此做了?”
谢玉依旧倔强:“孙儿不明白!”
老首辅叹气:“你不是不明白,只是不愿接受罢了。你父亲去的早,我对你期望太重要求过高,逼得你自小便不得不沉稳内敛,轻易不敢松懈。还记得你四岁时,我送你去东宫做伴读,你到了宫门规规矩矩地给我行礼告别,进了宫门一步步走的极稳,一次头也不曾回。可侍女收拾你的床榻时,才发现那么大的枕头都被你泪水浸透。”
“谢家已经极尽煊赫,无可加封,我原该早早为你定下一个家世不高书香门第的妻子。可这么多年来,你就这么一个挂在心上的人,有了真心开怀的时候。你身为谢家嫡孙,已经做到堪称完美,我这个祖父也该为你做些事,这些年,我纵容你不议亲,豁着老脸为你挡下那些婚事,哪怕得罪了人也无所谓,只想着成全你。”
谢玉动容,满怀希冀看向祖父。
老首辅又是一声长叹:“可是玉郎啊......”
“你中意的人,却是如今能试探他人的唯一一把刀。”
谢玉恳求:“祖父,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孙儿一定能想得出其他法子!”
老首辅摇头:“我知道会有别的法子,可我......已经等不及了。太子此次出去赈灾,竟被流民围困数日。堂堂一国储君竟被逼得从狗洞爬出,简直奇耻大辱,皇上怒不可遏,命他闭门思过。朝臣虽然嘴上不说,心中岂无想法?”
谢玉解释:“那是因为郭相从中作梗,买通了太子身边人,才会如此!”
老首辅苦笑:“那又如何?自古成王败寇,如今我尚在,太子便已这般不能抵抗,若是我去了,首辅之位定然会落在郭相手中。到那时后宫郭贵妃一手遮天,前朝郭首辅把持朝政,太子之位迟早会落入他们手中。太子固然不过守成之君,并无雄才伟略,可那郭贵妃所生七皇子却是荒淫无道残暴不仁。我谢家世代忠良,岂能坐视江山落入此人手中,陷黎民百姓与水火?!且不说这些,只说太子妃是你亲姐姐,难道你忍心看她陷入那等绝境?!”
老首辅言语间扯动心肺,咳嗽起来,谢玉忙起身,熟练地拿出丝帕为他掩住口鼻,收回时手帕上又是一片猩红。他恍若未见,只快速将手帕放入怀中。
一抬眼,看见祖父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目光,平静而温和低看着他。
老首辅微微笑道:“玉郎,你现在可还要我进宫求皇上收回成命?”
谢玉心中大恸,如钝刀割肉,明知要死,偏不肯给个痛快,要他自行了断。
袖下的手掌捏的发白,他缓缓俯身,以额触地,“孙儿明白。”
老首辅咽下喉咙痒意,赞许地点头,可看见自己孙儿伏在地上,虽背脊挺直,身体却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心疼与欣慰一同涌上心头,老首辅叹道:“心里难过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便罢,待你活到祖父这个年纪便会知晓,这些年少时的儿女情爱只是过眼云烟,与江山社稷家族荣耀比起来不值一提。”
。
二十日,宣旨的红袍天使刚刚动身前往冀州,秦烈便收到了密报。
“三哥,宫内当真为你指婚了那个娼妓生的公主?”秦洪问完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他三哥什么时候猜错过?
这么一想,立时得意洋洋开嘲讽:“京城那些什么首辅丞相的也不行嘛,三哥拿出个绳套,他们就自个儿伸着脖子往里面钻,一群酒囊饭袋!”
秦烈不理会他的吹捧:“告密的人可盯紧了?”
“我做事还用问?!”秦洪把胸口拍的啪啪响,“从他那天走出这个帐篷,便一直有人盯着。别说他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他就是放个屁,我也知道是什么味儿!一整条线都咱咱们控制中,就差你一句话,我立马一刀一个那些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秦洪军中历练了几年,性子虽然磨了不少,那些兵油子的胡话学的更多,秦烈未与他计较,只交代:“先留着。切记不可打草惊蛇,待我自京城回来后再做处置。”
秦洪后知后觉,挠了挠头:“不是,三哥,你当真要去京城娶那劳什子公主?”
秦烈挑眉问道:“怎么?你要我抗旨?”
轻飘飘一句话,把秦洪接下来的话全都堵住,抗旨他不能,可是这口气堵在胸口怎么也出不去,气得他猛抓几把头发,在帐中来回踱了几趟后,终于想到一个好主意,凑到秦烈身前压低声音道:“要不......我去半路截杀来宣旨的人?”
秦家接不到圣旨,自然没有抗旨一说。
适才在他如困兽踱步时,秦烈已经拿起舆地图端详起来,闻言不禁抬头瞥了这位堂弟一眼。
秦烈为人寡言冷峻,视线锐利,便是许多家中女眷亦不敢与之对视。
可这一眼,秦洪感觉到了一丝温度,还有一些些熟悉。
好似......秦烈在看他三岁的侄子时也是这般眼神。
“兵法书可看完了?”秦烈不答反问。
“.......看完了。”秦洪乖巧站立,心虚地小声回答,无论看没看完,起码每一页上都沾着他瞌睡时的口水。
“很好。”秦烈微微一笑:“再抄十遍,抄完之前不许出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