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以为她跟着出去几次能长大点呢。”安琪儿笑。
伊冯说:“时间久了她总会习惯的。”
追龙的地盘没宽敞到能给每个研究员分配独立研究室,同分队的成员共用同一个研究室,设备也是共用,只有样本柜有个人专用的。
共用的空间难免会有摩擦,小的有走动时的肢体磕碰、观察实验反应时对别人发出的任何细小声音都敏感;大的有使用设备时间太长、互相指责用完设备没有归位。
最让伊冯两人不习惯的,还是作为团队的研究员,她们每天要优先完成队里交代的任务,研究室不是全天开放,她们几乎没时间做自己的研究。
伊冯抓着最后的时间给自己抽了一管血,把血样放入样本柜,明天再来做检测。在医疗舱里泡了两个月,她的身体被修补到可以经受更换内脏手术的强度,现在她需要为自己做更换的人造器官,只是还在犹豫是用自己的细胞克隆,还是干脆做一套机械器官。在追龙的研究室,她要完成任何一样都要花费极长时间。虽然她相信,只要她向柯查尔提出她需要做更换器官的手术,追龙会为她安排好,但她想自己给自己做手术,也不想自己的细胞数据被外人知晓。
第二天,伊冯因为帮R安排休息日计划,晚了半小时离开宿舍,刚到研究室门口就听见安琪儿和人争吵的声音。
她听了几句,听明白是有人用了她们的样本柜,立刻进去帮安琪儿吵架。论了两句,伊冯发现是她放自己血样的样本柜被用了,更加火大,两边越吵越凶,当即就到研究室外打了一场。
研究员不比外勤部那些打架当寒暄的,个个都是团里的宝贝,因而这边的动静很快就把研究楼的总管引来了,接着柯查尔被叫来管好队里的人。
柯查尔调停两边,让乱用样本柜的跟伊冯她们道歉,但是按团规,双方都要就非切磋性质的私斗受罚。
惩罚是顶着“团结友爱禁止私斗”的牌子在研究楼门口罚站半小时。
安琪儿一开始还羞得浑身发红,结果伊冯浑不在意,和她讨论起今天要做的药怎么提高提取效率,她被转移注意力,很快也觉得这没什么。
占用了伊冯样本柜的下垂眼研究员忽然开口:“这次确实是我做得不对。”
伊冯说:“你已经道过歉了。”
下垂眼说:“这次是真心的。”
伊冯说:“哦。”
她态度平淡,下垂眼见她不问理由,又说:“我打赌,你还没记住我的名字。”
伊冯转头看她,对她这话感到奇怪。
下垂眼见站对面的俩人表情毫不心虚,果然她们确实谁都没记自己的名字,又气又无奈地说:“你们是新来的,却斤斤计较,态度又傲,我们当然怀疑你们有没有把我们当队友。”
下垂眼拍拍她举的牌子,说:“你们不把惩罚放心上,又会把哪条团规放心上?”
安琪儿嗅出她话里有话,还未想通,伊冯已经先一步拉住她的手。
伊冯继续和安琪儿讨论之前的话题,安琪儿被带走思绪,没有再往下想。
下垂眼不继续和她们搭话,等着惩罚时间结束。
下垂眼的意思很简单,新成员加入集体,必然会有摩擦,重要的是彼此磨合,在争吵中确定退让的尺度。问题是争论这么多次,伊冯和安琪儿始终寸步不让,完全没担忧过不友好的态度会不会让自己难以融入集体。之前和她们争,心中有气,是因为预设了彼此是将来朝夕相处的同伴,越早把架吵完越好;按规定惩罚她们,也是为了让她们明确彼此是同伴,应该对私斗的行为感到羞耻。
但从伊冯的态度上看不到对这些有一丝一毫的在乎,不在乎惩罚,不在乎团规,又怎么会在乎这个团和其中的人。下垂眼道歉,是因为对外人理应客气。
而伊冯也知道,下垂眼在这时候说出这些话,不是真心想划清界限,是提醒她们改变态度,免得真落到被排挤的下场。
回到研究室,几人原来如何现在照样,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下垂眼把放在伊冯柜子里的样本拿走,放进另一个给她腾出位置的研究员那里。
伊冯也将自己的血样拿出观测。
她将眼睛从观测镜前挪开,拿起采样管,反复确认上面自己手写记号的标签。这确实是她装血样的采样管,但里面的不是她的血。观测镜下这鲜红的液体完全不是人类血液的解构,这是一管药材溶液。
伊冯收好这份样本,转头去找下垂眼要她拿走的那管样本。
下垂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原料我们每人都有一份,你要我做的提取液做什么?”
伊冯退一步,让下垂眼给她在观测镜下看看那份样本。
见对方还是疑惑且不愿意,伊冯看了眼下垂眼的工作台,在她开了十几个窗口的演算屏上圈出一个关键成分,在旁边写了一条公式。
“这样算出的结果会更精确。”见下垂眼看明白了后瞪大眼睛,伊冯说,“作为帮忙的回报,可以让我看你的样本吗?”
伊冯如愿看到了那份样本,和她血液采样管里的液体结构完全一致。
“你是什么时候把它放进我的柜子里的?具体到分钟。”
下垂眼在她郑重的态度下也不由认真回答,说:“是响休息铃的时候,二十八点,前后应该没超出半分钟。”
伊冯回到自己的位置,每个人有两个样本柜,她来不久,一个柜子都没填满,血样一直被她单独放在空柜里。以前有自己的研究室时,她习惯分项分类放置样本,自己的身体样本从来都是单独保存。
她照常完成今天的工作,然后取一管新鲜的血样,将一份多余的绿色药剂一起放入样本柜中。顺带安上她临时做的柜锁。
次日,伊冯打开样本柜,看到两支采样管内装着同样色泽的绿色液体。
为了确认,她查看了两份样本的结构,和昨天她提取药剂后记录的一致。她的血样,一夜之间再无半分人类血液的痕迹。
“安雅,”伊冯向安琪儿交代说,“我不舒服,要回宿舍休息,吃饭不用叫我。”
她把做了血样标记的采样管塞进口袋,搪塞了安琪儿的关心,匆匆赶回自己的房间。
才将房门反锁,伊冯便有些脱力地顺着门滑坐在地,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却仍未摄取充足的氧气,不知是缺氧还是兴奋,她头晕目眩,眼中所见的一切都在变形。
这已经不是什么特殊体质能解释的情况了,她身上的异常太多,她早该发觉。刘念的采样虽然异常,但她还以为那不是刘念的身体,是某种特殊技术制造出的替身,怎么会有人的身体能化成黑雾呢?
伊冯手脚并用地爬起,从放在床边的行李中翻出一瓶喷雾。她跌跌撞撞地走进浴室,将自己架在镜前,脱去所有衣物,用喷雾卸下脸上的面具。
看着镜中自己的“真容”,伊冯想,她的血液如此奇特,身体别的部位难道会平凡无奇吗?
她盯着镜中人,直到眼眶溶化,鼻梁塌陷,下颌失去线条,躯干就如她在内网成为“幽灵”时那样被她的意志随意揉捏,自由伸出更多的“手脚”。她扬起嘴角微笑,弧度一直延伸到还没移位的眼珠旁。
原来她不是人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