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真子?哦,你说阿真啊。”
妇人扫了一眼报纸,仍是无动于衷,唯独懒洋洋的声音有了一丝温度。
“她在这里……上班吧?”
“是呀,有半年多啦。怎么?哎呀,这种小纠纷小摩擦是时常有的事,不打紧。”
“我要见她。现在方便吗?她今天回来吧?”
得到了最终确认,阳子蹭地站起身,膝盖重重地磕到了桌角,再开口时疼得整个人都要发起颤来。
“找她什么事?难道您丈夫是她客——等等……这位小姐,你怎么了?”
“不是纠纷。我想见真子。现在可以的话。”
“……总而言之,先告诉我你是谁。”
两边姗姗来迟地自报家门,剑拔弩张的氛围这才稍许缓和。妇人是喫茶屋的老板娘八重,在这片街区曾经也是风光一时的交际花。眼下退居二线,手底下有几个女侍,生意勉强过得去。
“哟,这不是阿部君嘛。今天也来玩吗?”
“来阿真,亲一个。今天恐怕没空,晚上和上司有重要的应酬饭局哪。”
“那您下次再来。”
“下次?现在行不行?半小时、半小时就好,咱们找个没人的角落……”
“别在这儿动手动脚的……还没开张呢。快走吧。晚上过来,我等您。”
“哼哼。今晚给我等着。”
喫茶屋门前不远处的电线杆下,有一双身影重叠又很快分开的男人和女人。男人披着西装外套,在女人身上揩了一把油才松开,恋恋不舍地走远。
女人在原地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裙,朝店铺快步走来。灯光将她高挑颀长的身姿照亮,面色被酒气熏得轻微发红,眼里含着一点水光。那双熟悉的细眼笑吟吟地看过来,与站在门口的八重打了个照面,随后注意到八重身边的女孩,蓦地僵住了。
“真子。”
阳子怯生生地喊。对方没有反应,直愣愣地停在原地,如一尊蜡像。
“真子!”
阳子又喊。真子停顿了一两秒,忽地转身拔腿就走。她穿着木屐,走不快,两条长腿仿佛要打结,几乎互相绊在一起。
“真子。真子!”
阳子三两步跑过去,拽住真子的衣袖,又被抽走。离得近了,阳子看清那一头熟悉的茶发,不再像从前那样垂落在脑后,而是烫成了成熟妩媚的手推波。耳朵上坠着一对夸张的圆形仿钻耳环,随着人物的动作在脸颊附近扫来扫去。
“您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真子。”
真子沙哑着嗓音继续边走边回答,胳膊却被阳子死命拽住了。动静之大使得两旁不少人循声张望过来。
“想糊弄过去吗?别说胡话了。”
“……”
“(我)那时候给真子写了许多信,但是一封回信也没有。为什么要出嫁也不说一声?为什么到这里来也不告诉我?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消失了?为什么,告诉我!”
少女尖细刺耳的声音划破了夜晚虚伪的繁华。陌生冷淡的态度与熟悉亲切的面孔重叠着,瞬间将阳子脆弱的理智击溃。
“……放开我。”
真子的胳膊被拉得生疼。阳子歇斯底里地拽着,令她费老大劲才挣脱。她强忍着酸楚回望去,眼前的女孩那两颗发红的圆眼珠嵌在苍白的瘦长脸蛋上,身形比从前更单薄了,仿佛一阵风就会吹跑。
——真好啊,还是那么可爱,一点儿没变。
真子怔怔地将她从头望到脚,内心生出一点残余的安心感。
被以熟悉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理智逐渐找回。阳子松开手,真子不着痕迹往后退了一小步。两人就这么杵在街中间说话,逼迫过路人从旁边绕道走。
“我快要从市椿毕业了。”
“是嘛。”
“姐姐嫁到了在海军省做官的秋月侯爵家。我也要跟别人订婚了,父亲说了一门华族的亲事。作为交换,请真子好歹告诉我近况吧。”
“……如你所见,在这儿上夜班。不是什么上得台面的地方,之后请别来了。”
真子答得很迟缓,语气远不似方才与男人调笑那般轻松畅快,却努力让自己显得满不在乎。阳子显然对这敷衍的答案不满足。
“为什么——”
“跟阳子无关。”
真子绕过阳子,快步走向喫茶屋的方向,未注意到八重倚着门框目睹了一切。她忽地又想起什么,又回过头:“或许有些迟,但预祝阳子今后婚姻幸福。”
“不……别这么说。”
阳子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脸扭曲起来,她本能想将真实境况和盘托出。而真子注意到异常,果然停下了脚步,放低声音耐心询问。
“发生什么了?”
“……总而言之,是糟糕的事。”阳子再次抓住了真子的手腕。
“别难过了。”
真子不知从何安慰起。以她自身现在的状况,说什么都滑稽可笑——一切虚伪的面具与花言巧语,在阳子面前瞬间崩塌。
恐慌与庆幸交织着袭来。恐慌是因为阳子就这样突然出现,她无法控制如此难堪的自己再次靠近阳子,或将她拖入相似的泥沼;庆幸的是阳子似乎也有自己的苦处——这给了立场糟糕的自己,不由自主再次靠近阳子的借口。太危险了。对双方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