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满发现不久之前还在耀武扬威的老头,从红光满面的脸色一下子骤然煞白。
就连语气也变得皱皱巴巴:“武氏误国,盗取夫家江山,如何算皇帝?”
姜满见他气得头发胡子都飞扬起来,她似笑非笑地挑眉,又问了一句:“你不认则天女帝,可史官写她‘女主武氏,登临天位,御极四海’呢?若非人主,史官怎甘心如此落笔?”
然而刚才还雄赳赳气昂昂的老护院却被她这几句话怼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姜满最后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松雪书院。
名是好名,联是好联。
偏偏,只认同男子才能进出这里。
想开了以后,姜满头也不回地走了,也不去瞧身后的人是什么表情。
后面她又连续去了几个附近的书院,但可惜的是,无论这些书院是大是小,他们都是同样的口径拒绝:拒收女学生。
找得姜满都快绝望了,她心底里想想,忽然觉得自己的夫子其实也不错。
他身高体健,容貌更是人中绝色,虽然说杀人时,下手之利落宛如砍菜切瓜,但现在究其根本,他处于一个失忆的状态下,其实也不能对她造成什么危险。
这样想着,姜满走在路上,看到了有街头商贩在叫卖刚出锅的芡实糕。
竹篾笼子囤在沸腾的铁锅里,店家蒙住口鼻,站在一个小杌子上,用厚实的白色粗布巾子揭开了竹篾盖子。
带有米香的白色雾气一下子在眼前四散开来,等适应了这样湿润的白雾,就瞧见店家把顶上那层竹篾盒子放了下来。露出了里面圆形的四种口味的芡实米糕,有黄色的桂花味,粉色的蜜桃味,绿色的艾草味……
“店家,四种口味都给我包点。”她思忖,自己临走前,似乎说话的语气有些生硬了。为避免夫子生气,她还是提前想好了‘赔罪礼’。
瞧瞧,她是多么知冷热、可心意的好学生呀!
店家将那四份糕点用隔油布装好,递给姜满,她用两根手指挑起包扎糕点皮纸的两根褐色的细麻绳。
“客官,您好走!”店家响亮的声音伴着熙攘的人群、街头叫卖各种花的小女娘。
此时已是日薄西山,西北方向的霞光已经铺陈了整个天空。
经历了一下午的四处奔波,又有很有些书院里的人一听见她刚说明了自己的诉求,他们就连忙摆手,威逼利诱都算轻的,更有甚者,已经拿着笤帚赶人。
姜满有些丧气地准备回家,四月桃花还不曾谢尽,初生新绿的纤细窄长的桃叶与残缺几瓣的粉紫色桃花相映衬。
回家的途中还需要经过一片农田,地临桃源湖,阡陌交通,时闻鸡犬声声。
“救命,救命啊……”寂静的空气中突然爆发了一阵异常尖锐、急促的呼救声,姜满习惯性地向声音传过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不远处有一个年轻娇俏的小女娘正在大声呼救,而她身后只有一个老年男子急得团团转,就是不敢上前。
附近并不见什么人,只有远处有一二带着带着草帽、扎起裤脚赶着老牛缓缓向前的老农。
她连忙赶过去,见到了呼救的年轻女子身旁有一辆低调的马车。
马车里面躺着一个面皮涨得青紫、眼皮耷拉半合不合着的一个老太太。
这老太太似乎一口气提不上来,无意识地翻着白眼,半合上的体眼皮下面露着的混着红血丝的白瞳仁。
“你快救人啊。‘姜满走近了,才发现马车上的老太太身上的衣裳看起来并不起眼,但仔细瞧上一眼,就会发现灰色的衣裳上面都是暗色调子的纹样。
竟然是浮光锦。
浮光锦一尺千金,还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原来是一位极其富贵的老太太,身边只有年轻的婢女与一个赶车的异性年迈老仆。
而那男性老仆人警惕地看着这边,目光是无论如何也隐藏不住的焦虑。
“你又是谁?你没看见我喊救命吗?”适才还两眼湿润的小女郎一下子柳眉倒竖,没了之前梨花带雨的模样。
姜满蹙起眉,这会子也不计较这人怎么学会变脸如摘面具一样快的绝技。
地上老太太两只手抚住自己的喉咙,神情异常痛苦,喉咙里一直发出咔咔咔的痰音。
她眼尖地瞥见了老太太那身烟霞灰色的宽袖上掉落的东西,瞬间瞳孔放大。
姜满连忙上前,奔着老太太去。
“哎哎!你谁呀?”小女郎吊着一根窄细如线的眉毛,问道。
姜满一把拂开她,走上前去扒拉那老太太。将喉咙处的紧身直对襟扣子解开了两粒。
“徐叔,你看她……”身后又传来了那尖细的声音。
姜满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反而把那老太太给扶起来,站在她身后将人圈起来。她十指反向交握,用力地按压身前人的柔软的腹部。
“哎哎哎……,你这小娘子知不知道我们老夫人是谁!你竟敢这么对我们老夫人!你放肆!”适才的小女郎从未见过这样的救命方法,她心中一急,这就连忙要上前制止。
“够了!首娘,你别捣乱!”刚才那个估计是碍于身份,不敢上前的老汉见到姜满手法纯熟,而老夫人经过她这样堪称粗暴的手法,似乎按到了什么位置,老夫人忽然开始反胃大口呕吐了去起来。
两个人愣住了,看着姜满一直在重复那个动作,而她面前的老太太张口作呕了好几回。
“呕……”直到她一张嘴,和着一阵透明的黏水,掉出来了什么硬物。
众人连忙看去,只见地上赫然躺着一粒鹌鹑蛋大小的黄色果核。
那个被叫做‘徐叔’的老汉一见到那东西,就皱着眉往旁边看去,“大夫不是说了,老夫人身上不好,近不得甜咸的东西。你倒好,你竟敢背着人给老夫人吃梅子果脯!”
适才还趾高气昂的小女郎此时就蔫耷耷起来,活像一株饱满的麦穗臊眉耷眼。
“可是……老夫人平生最嗜甜与辣,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嗫嚅着,模样好不可怜“况且老夫人这阵子身上不好,大夫开的药都苦的很,你只管驾车、护院的杂事,哪里知道我贴身侍奉老夫人多艰难……”
她红着眼眶道:“老夫人年纪大了,整日里同我抱怨说,不吃点甜的,每天三碗药是无论如何都难以下咽的。”
徐叔冷笑,“哪里是我不饶你,你知道公子手段的。你今天犯下塌天大祸,差点害老夫人魂归九泉。你且瞧瞧公子肯不肯饶你。”
姜满这才听懂了这整件事情的原委,她望着是身前的浑身瘫软如面筋的老太太,忍不住心想,好哇,原来是这样一个贪嘴的老太太。
幸好姜满身为一个屠夫小娘子,平日里跟猪呆的久,也算是看得多,自己也成了半个大夫。
小地方的人没有什么大概念,只道是,能医畜生,就能医人。
见对面争吵声越来越大,姜满救人本就是不如回报,即使她此刻已经知道,自己救的人非富即贵。
她出于怜悯救了一条命,但她并不想过多介入别人的因果。
于是,她这便判断怀中的老太太此刻已经没有性命之虞了,只是因为刚才的剧烈呕吐过久,导致的身体疲乏昏睡了过去。
她轻手蹑脚把老太太放下,又轻轻离去。
然而那边被叫做‘徐叔’的老汉眼尖,发现了想悄无声息离去的姜满。
”小恩人,小恩人,您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要走了呢?“他连忙大声叫住已经走出很远的姜满。
姜满此时也走出不远,她没有回头,在阡陌交通、交错分割的农田里逆行,闻声而抬起手臂遥遥挥上一挥。
“萍水相逢,不足道谢。珍重。”她学着话本子里,潇洒恣意的游侠们的模样挥手告别。
潇洒离去,她回家的路上已经全黑,伴随着几声悠扬的犬吠,良心上分外满足的姜满觉得,自己今天虽然屡屡受挫,但时常听见家里的老人说,“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天空已经擦黑了许久,稀薄空洞的天幕上只有一轮似女孩尖尖细细峨眉一般的月亮,冷冷的寒风拂过,带来一阵似有若无的草木花香。
回到家中,开门的人是白灵,他身后是一脸倦容、神情焦急的姜老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