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道:“楚兄一张绣口,夸起人来让人脸红,只是这几个词任是谁都会觉得用在阁下身上比用在我身上要贴切。”
楚留香道:“李兄何必妄自菲薄,三娘至今记恨着你,何尝不是心里牵挂着你,爱恨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李寻欢眉头微微皱起,解释道:“我与三娘,不是楚兄想的那样,我们……”
楚留香打断他,“我信你的为人,不会舍得伤害任何一个女子,不用向我解释。”
李寻欢停顿片刻,道:“楚兄说到了梦,在楚兄梦中,我是什么样儿?”
楚留香声音轻了些,“那是一座高崖,寒风刺骨,李兄一边饮酒,一边对着我笑,那双眼睛……李兄的眼睛,让我心痛难抑……”
他没有完全说实话,昨晚上的梦,比之以往,更加清晰许多。
还是那座高崖,他握着那卷《李园随笔》,往后翻过几页便不忍细看,总觉得心里细细密密的疼,如寒冷的天跌入冰窟,如冰冷的水自鼻孔钻入,从鼻孔到心口,一路酸胀难抑,这是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李寻欢的视线却一直落在崖下云霭,边饮酒边咳嗽,咳嗽越来越凶,饮酒却未稍停,这个人,折腾起自己的命来,当真是不遗余力。
楚留香忍不住道:“你若少饮些酒,或许一切还有转机,你正当壮年,有高深内力佐身,你若求生,谁也夺不得你的命去。”
他一开口,李寻欢握着酒杯的手便停在半空,侧着头听他说话,待他说完,沉默一会,才转头来,朝他笑了笑,“楚兄难道不知,我早已不想活了么?这酒,便如同人呼吸所需的空气,若是一刻不喝,我便活不下去。”
那双本来如古井般暗沉的眼睛,忽然涌现出浓烈的痛苦,那痛苦如一把尖刀,笔直刺入楚留香心口,激痛让楚留香瞬间弯下了腰,忍不住抬手捣住胸口,却无法止疼。
李寻欢依旧看着他,依旧在笑,那笑容里却似乎掺着十斤黄连,“我有许多遗憾的事,其中新近的一件便是,我该早些年遇见你才是,早些年,我不是这个样子的,我又何尝愿意让朋友为我痛苦?可……”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又开始一长串的咳嗽,楚留香觉得眼前渐渐有些模糊,透过水光,似乎那双盈满痛苦的眼睛还在眼前,却渐渐与另外一双眼睛重叠,那双眼睛机智狡黠,含着笑意与忧愁,那是一双年轻如朝阳、温暖如春水的眼睛。
楚留香便在这种心口闷痛的时候醒来,醒来之后觉得痛苦更加的直观,明月当空,他却再也睡不着。
都说夜里的人会感性一些的,他在寂静的夜里,对着自己发誓,若是能有法子抹去李寻欢眼中彻骨的痛苦,无论付出什么,他都在所不惜。
可这些话,这些事,楚留香是没法子跟李寻欢讲的,说出来,李寻欢怕要当他是个疯子,毕竟连他自己都无法解释,这些断断续续的梦算怎么回事。
但他固然可以不讲,却无法完全从那种深沉感触中脱身出来,今日里看到李寻欢,便忍不住盯着他看,看他锋锐的少年气,看他明媚温暖的眼睛,看他藏于皮相之下的、温柔善良的的心,这样多好,只是,梦里他的嗜酒如命与难抑的痛苦,在此时已经初见端倪。
李寻欢有些迷惑,视线落到他侧脸,心中忽然有了个荒诞的猜测,又瞬间想起屋内的彤三娘,再想起楚留香满江湖的风流韵事,不由暗哂自己小人之心,“心痛?楚兄是说为我一个大男人心痛么?诚没想到,香帅还有这样感性的一面。”
楚留香转头来看他,眨了眨眼,脑中忽然闪过一个想法,在梦里,李寻欢说悔不相逢少年时,当下这情况,岂非便是两人相逢于少年?不管梦境暗示了什么,他们在少年时相逢,是不是给了他足够的机会去抹去李寻欢眼中的痛苦,让他的痛苦不至于像梦里那般泛滥成灾,连死都觉得是解脱?
楚留香盯着李寻欢的眼睛,缓缓开口,“总有人觉得,喊苦是女人的专利,因此,女人往往能赢来安慰与心疼,若是一个大男人喊苦,自己都会感到羞耻,可事实上,男人无法言说的苦,并不会比女人少几分。”
李寻欢瞪大了眼,愣愣的看着楚留香。
楚留香朝他走近一步,近到可以在那双明媚又忧郁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我知道,你心里必定藏了许多无法与人言道的苦楚,苦楚从这双眼睛里溢出来,我既然看得清楚,如何不能为你心痛?”
李寻欢瞳孔猛然收缩,他感觉到被狠狠的冒犯,他知道该立即斥责楚留香的无礼,可是楚留香的话就像一支利箭,精准集中了他的心窝,苦?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应该感觉到苦,如褚无量所说,他出身高贵,自幼锦衣玉食的供着,他怎么能感觉到苦呢?
可他时时刻刻的如一个旁观者般看着自己如同一只被网缚在蛛网上的飞蛾一般苦苦挣扎,命运之网将他紧紧的按在原地无法动弹,家族的重担让他不堪负荷,宫廷的压力让他进退维谷,与其说他向往江湖,不如说他向往着江湖的自由,可自由于他、江湖于他,何异于逃避?一个男人,怎么能逃避呢?
脸上传来的温热触感让他浑身一颤,楚留香的手指轻轻的抚过他右眼下方的皮肤,话语中情绪难辨,“这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双眼睛,这双眼睛会说话,它告诉我,昨日分别时候,它虽忧愁着他事,却是快乐的,如何一个晚上过去,它又披上了忧愁的外衣?”
李寻欢猛然往后退了一大步,侧过身去,只感觉喉咙发紧,“香帅,你逾距了。”
楚留香收回手来,轻轻的笑,“作为朋友,我只是表达自己的关心。”
李寻欢道:“朋友之间,会说这样的话吗?香帅常常以朋友的名义去揭穿朋友不愿意说的话、去提朋友不愿意提的事吗?或许香帅,并未将我当成朋友。”
楚留香收了笑,垂下头,不语。
李寻欢道:“我本不想问的,我们以前是否见过,或者有什么样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