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转身而出,陆知行神游片刻,三两句将余下事情安排好,也寻了个借口离开,在宫室后的回廊转角找到她,“公主。”
姜妤正望着廊上宫灯出神,身旁只有芳枝在侧,闻言转身,打量了眼四周,“少卿不是在忙?”
陆知行上前,“公主别紧张,这时候宫人都在躲懒,不会过来的。”
姜妤点点头,“您还有事?”
“我还以为你不会再回来了,”陆知行道,“那日我在扶风见到辒辌车,便猜测那是靖王准备的,他想把你…”
把你变成禁脔。
陆知行羞于启齿,没说下去,只问,“你还好吗?”
姜妤哂然,“好不好,不由我自己做主。”
陆知行心里没来由地难过,却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暮色寂寂,相对无言,身侧芳枝突然仓皇跪下,“王爷。”
两人一齐回头,看到裴疏则站在廊下。
他穿着亲王常服,墨底金线蟒袍极具威压,眼底凉透,冰冷视线落在姜妤身上。
姜妤注意到他唇色有些不正常的苍白,但本能的抗拒让她只与他对视了一瞬,最终还是沉默以对,什么都没说。
陆知行俯身拱手,向他行礼。
裴疏则视若无睹,走向姜妤,高大身形转瞬逼近,姜妤不由得后退,肩胛撞在廊柱上,被宫灯投下的阴影覆盖住了整个身体。
但他没有停留,黑影从她身上侵漫又挪开,头也不回地擦肩而过。
褚未眉头紧蹙,睇她一眼便紧跟上去,芳枝瘫软在地,抚着胸口喘气。
姜妤混沌神思却突然一恍,遽然清明——皇帝之所以选她,是想借这桩婚事,激裴疏则向陈兆发难,他病成那样,没多久可活,得尽快让这两名重臣两败俱伤。
可惜皇帝自作聪明,裴疏则早就被她得罪死了,不可能去跳这个坑。
那要是陈兆提前死了呢?
姜妤手不自觉去探腰间药囊,睫羽无声一抬。
风茄花用完了,莨菪子却还剩不少,即便毒不死人,过量和酒下去,也有望将人放倒,她还有簪钗,有披帛,能扎人喉咙,勒人脖颈。
裴疏则和皇帝注定你死我活,凭她对他的了解,只要陈兆死了,必然能立刻抓住机会,天下易主,也就不会有人再对她的亲人下手了。
姜妤抬首,望向西直门。
皇帝让她经肃方台入宫,无非就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可他似乎不明白,弱者不止有畏惧和服从,还有爱和恨。
这两种最原始的情绪比任何谋求都直白易得,简单到像网兜里的小虫,即便会因卑弱长久陷困,可只要得一丝罅隙,便会本能地、不要命地往外钻,断翅斩腿也不会停下。
陆知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公主,您没事吧?”
姜妤回神,笑了一下,“没事。”
陆知行担忧道,“您以后打算怎么办?”
姜妤笑笑,抬起清目,“多谢少卿帮我这样多,天命如此,终归挣不脱罗网,有什么机会便做什么事吧,总归不算白活一场。”
*
裴疏则阔步去往殿中,褚未亦步亦趋,生怕他想不开,低声开解,“那陈兆年逾四十,死了亡妻,后院里光小妾就有十二三,姜姑娘还没他的庶长子大,不会是真心想嫁的。”
裴疏则停下,语气惑然,“未叔与我说这作甚?”
褚未跟着他刹住脚步,“殿下伤势未好,不能动怒。”
裴疏则冷笑了声,“为一个时刻想我死的人动怒,我还没那么傻。”
他说罢,再不回顾,径直入席。
暮色四合时,皇帝才姗姗来迟,携皇后和郑贵妃赴宴,众人见礼后,都各自归了座。
所有人都各怀鬼胎,可等歌舞之声响起,舞女长袖翩翩时,倒也演出了几分祥和太平的景象。
“此次家宴,也是给疏则接风,”皇帝率先举起酒杯,笑吟吟道,“你只用三个月,便收复大榆关,彻底解决了边防战乱,朕得敬你一杯,替边疆百姓谢你。”
裴疏则起身道不敢,仰头将杯中酒水饮尽。
“疏则不知道吧,今日还有一桩喜事,”皇帝转向姜妤,“玉成是朕唯一的女儿,朕心甚爱之,可玉成大了,民间都说‘女大不中留’,朕即便不舍,也不得不考虑她的婚事,她和陈司马二人皆有意,朕也乐于成人之美,婚期就定在下月初二,太常寺精心挑选的上上吉日。”
听到“二人皆有意”几个字时,褚未的心脏险没蹦出胸口,生怕裴疏则当庭把酒盏捏烂。
幸而裴疏则并没有什么反应,倒是陈兆自得起来,赶忙离席叩首,说了一筐感念皇恩的漂亮话。
姜妤也该起来,可她懒怠动弹,素手仍捻着银筷子,慢吞吞道,“这琥珀核桃仁好吃,陛下若心疼我,就把厨子予我陪嫁了去吧。”
陈兆连忙剖白心迹,“公主若喜欢,臣便将臣名下山庄全都种满核桃,天天给公主做。”
一句话说的旁人都笑起来,纷纷打趣,一时间竟充满了快活的气息,姜妤也觉得可笑,无声一哂,专心吃饭。
皇帝眉头微挑,转向裴疏则,“疏则以为你妹妹这桩喜事如何?”
裴疏则从喝了酒就一直安静,乍被提及,抬起双目,漆黑凤眸不见底里,翘了翘纤薄唇角,笑里浸着丝丝凉气,“妹妹满意,就没什么不好的。”
“朕就知道你会高兴,”皇帝道,“朕近日来精神不济,你们一向兄妹情深,待出嫁那天,就由你送玉成出阁吧。”
裴疏则应了,“陛下放心,臣会办好差事。但臣有句话,还想问问妹妹。”
他闷了口酒,看向姜妤,“妹妹的公主府和亲前就已修缮好,先前也住过一阵子了,不知待嫁这段时日是住在宫里,还是住在公主府呢?”
殿内一时静寂下去,姜妤顿住,无声望了眼周围,唯有陈兆不知底里,帝后二人神情都有些尴尬,褚未和芳枝的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皇帝率先开口,将问题抛给她,“玉成,你觉得哪里住得惯?”
案上精致餐食顿时没了滋味,姜妤放下银箸,看向裴疏则。
裴疏则也看着她,“妹妹若想住公主府,今晚我正好顺路送妹妹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