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众人越说越离谱,丑态尽显时,一位在树荫下听了半场官司的婶子开口了。
“王杏花,说得这么真,这么细,不会是晚上偷偷躺在人家床底下听到的吧?”她嗓门大,性格又直,还真分不清她是说讽,还是真好奇,“那人家有没有告诉你他家私房都藏在哪里?”
王杏花冷笑一声,两人是吵惯了的,“你不信,咱们就走着瞧。”
众人一看情况不对,立马三三两两将人劝开了。刘家和陈家都是村里的大姓氏,闹大了都怕给自己招惹麻烦。就这样半拉半劝下,两个泼辣货才没吵成。
大树底下闲聊的人也各自收拾东西,散开了。
王杏花见眼前空荡荡一片,连原本趴在树底下的老黄狗都不知跑哪里去了,冷哼一声,悻悻离开。
都等着瞧吧!陈家小子和刘家小哥儿的婚事要是能成,这才是有鬼呢!
闲话的当事人之一,刘家的小哥儿满夏,现在正跟着他阿爹往他未来夫家的方向去。
穿过田埂,又走过一段泥泞的小道,转过弯就能看到山脚下有几栋较小的土屋。
地方有些偏。
好在山小,村里又定期组织青壮山上清扫,十几年都不曾出现野兽下山伤人的事情。
总的来说,还算安全,也很安静。
可满夏不太喜欢,他好颜色,喜热闹,不说事事争先,但也是不甘人后。
兰知自然知道自家孩子的秉性,只劝他:“莫急莫急,阿爹听人说书中自有黄金屋,等到你未来夫君高中,自然不会让他寡母和夫郎住这样的房子。”
满夏想到镇上头抬得高高的秀才娘子,顿时有了动力,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挽着他阿爹的胳膊往陈家土屋方向去。
“他婶子,在家吗?”兰知敲门,无人应答。
兰知再敲,仍旧无动静。
满夏坏心眼发作,站在门外装模作样喊:“陈秀才他娘,您请开门,我们有事拜访。”
兰知笑着打他,喊得都是什么词,害得他起鸡皮疙瘩。
满夏笑着躲开,示意他娘屋内有动静了。果不然,屋内传来人声,让他们稍等,随后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大约半炷香后,破旧的木门终于打开了。
开门的是位精瘦的妇人,发髻梳得光洁整齐,头上无一丝乱发,脑后插着一根磨秃的银簪,身着酱紫色袄裙,破损的袖口用同色面料打了补丁。
这位妇人,正是陈明远的母亲,刘翠莲。
她丈夫走得早,寡妇拉扯孩子成人,还咬着牙供出来一位秀才。虽说是性子是孤僻了些,但村里人提起来还是多几分敬佩,渐渐地,也不再叫她在娘家的名字,喊她“明远娘”“陈家的”更多,现在更是不同,村里人与她说话,都带了几分尊敬,称她为“秀才他娘”“陈老太太”。
尽管刘翠莲的年纪和兰知差不了几岁,从面貌看,却俨然是两代人。
陈母收拾整齐开门见到兰知与满夏,脸上飞快闪过一丝愕然,但她很快恢复了正常。
“是刘大山家的和夏哥儿来了,是有什么事情吗?”
满夏是晚辈,有些话不便开口,便只管站在兰知身边杵着笑。
“他婶子说的是什么外道话,非得有事才能来找你。”兰知笑得去搭陈母的胳膊,“夏夏今天上山摘了不少春菜,鲜嫩得很,想着你家里人少,估计没时间弄这些,特意拿这些春菜和团子给你尝尝鲜。”
兰知指向满夏怀里挎着的篮子,示意他拿近一些。
“团子是新做的,你放灶上蒸一小会儿就行。”
“让你们破费了。”陈母眼皮耷拉着,嘴唇窄如细线,扫过满夏篮子里的东西。
“现在春菜不多,夏哥儿辛苦了。”
“都是平时做惯了的活,小孩子家家的,不能指望干什么重活。”
兰知言语中都是对满夏的极其克制的炫耀,又随口提了几句野菜的家常做法。
不过他灶上功夫也不过马虎得过,说来说去无非就是舍得放油、放盐。满夏就在一旁站着心里直嘀咕,今天怎么回事,难道他们就站在门边这么一直聊下去,他胳膊好酸。
他轻微晃动竹篮,说:“婶子,阿爹,你们先聊着。篮子里还有鸡蛋,我怕我手不稳,摔了,要不我先把东西放屋里去。”
陈母眼神微闪,望向满夏,停顿片刻后开口说道:“我家那小子今日不在家,几位同窗邀他去县里参加文会,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懂这些。招待不周,你们快些进来喝口水。”
“明远读书好,我心里也喜欢,我们就送点东西,还赶回去做饭,不麻烦你倒水了。”
兰知又催满夏去放东西,陈母也去屋里拿了竹篓,将东西装了,送回灶房放好,又转回身送客关门。
归家路上,兰知面色凝重。
这陈明远他娘,兰知打过不少交道,虽然性子是古怪了些,但也不像今日这般冷淡。
难道是仗着自己儿子考上了秀才,还真就摆起了老太太的谱。
真是人心易变。
满夏同样在心中斟酌一番,最终没有开口。
兰知最后也只让满夏莫要忧心:“我和你爹自然会为你打点好一切,不会让你吃亏受气。”
满夏点头,眼眶湿润。
他阿爹待他这样好,他日后定要让阿爹也过上穿金戴银、无忧无虑的好日子。
谈到刘满夏和陈明远的娃娃亲,这背后还牵扯到一桩往事,也牵扯到刘陈两家。
陈、刘两家都是小河村的大姓,村里七拐八拐都认着血亲,但手中五指各有长短,满夏家中虽也不富裕,但总归没让他饿着肚子。
陈明远就不同了,那时候他还不叫这个名字,他爹娘管他叫石头。这小子命苦,三岁的时候没了爹,家中银钱也被流水的药送走了大半,甚至还卖了被庄稼人视为命根子的田地。
出嫁女娘家不管,这边又死了丈夫,面对嗷嗷待哺的儿子和虎视眈眈的叔伯兄弟,可以说是孤立无援,待宰羔羊。
更有坏了心眼的,诱着年幼的石头往河里走,只为了年轻的寡妇没了依靠,能死心嫁出去再得一份彩礼和石头他爹留下来的那栋破土屋。
心肠黑透的东西,竟然指望着能从石头母子这两株孤苦无依的浮萍身上再榨出油水。
兰知自然是看不惯这样的事,更何况还让他洗衣服碰上了,这事不管他晚上睡不安稳。
他护着石头,将人狠狠骂了一通,又喊人跑回家把刘大山叫过来,那人面对孔武有力的屠户,自然就怂了,直说自己再不敢起糊涂心思了。
闻讯赶来的陈母自然难以轻饶了害他儿子的行凶者,喊来村长和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抱着石头便要跳河。
求死之心坚决,好几个婶子夫郎都没拦住。
最后还是被救了上来,连发几日高烧,陈氏几户凑钱请了大夫,都以为活不过来了,没承想大人小孩第三天竟齐齐好转。
这事闹得太大,行凶的被赶出了村子,陈氏一族也少有人再打石头母子的主意,之后也过了几年平静日子。
但还是穷,收成填不饱肚子,大人小孩饿得都跟纸片似的,说话都不敢大声。
转机出现在石头六岁底快七岁那年。
县里有位老秀才来小河村探亲,偶然兴起在村里大树底下教村里小孩念书,几日下来,便注意到了石头,听过三遍,便可记得分毫不差。
这是何等的天赋呀!这孩子放在乡野间种田简直是埋没了。这话瞬间便传遍了整个小河村。
不过大家也是听听,日夜做活,连年苦干,刨去各种赋税和家里嚼用,一年不过攒上一两银子,还要供家中生老病死、婚丧嫁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