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抵在窗户上,时洱望着越发稀少的人烟,看着窗外的天气从万里无云的晴朗,变成被黄昏渲染的落日余晖。
跟随导航驶入一条僻静的泥泞小路,道路两侧杂草丛生,带着点雨后的潮湿气息,车子停在了一栋别墅面前。
“已检测到目的地在您附近,本次导航结束,欢迎您下次使用。”
时洱下了车,白色的皮鞋尖刚接触到地面,就深深陷入柔软的草地中,带来的奇怪感觉让他本能往后稍稍退了一步。
“是担心会弄脏你干净的鞋子吗,大小姐?”熟悉的讥讽自身后响起。
又是凯厄斯这家伙。
时洱懒得理他,先前这人三番五次的激怒已经让他感到疲惫,况且时洱讨厌没有礼貌的人。
索性就不管他了,自顾自跟着奥尔德里克的脚步走向别墅。
大片爬山虎自屋底蜿蜒盘曲而上,叶片是被雨水洗刷后的苍翠欲滴,整栋别墅是传统的欧式小复层,原本被刷得雪白的墙面也随着风雨的侵蚀而脱漆,露出包裹在底层的暗沉红棕色砖瓦。
大门则老得随便动一下就会嘎吱响,当做门把手的圆环也生锈地不成样子,早已起皮脱壳。
总之,与先前加油站的风格从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同样的破瓦颓垣,同样的令人心惊胆丧。
不得不说,处处透露着阴森诡异,却十分符合他们这次恐怖片的拍摄主题——别墅惊魂。
腐朽木板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摇摇晃晃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坍塌。
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浓郁的令人作呕的霉味迅速钻入鼻腔,熏得众人皱眉。
“不是我说,克莱因少爷,你家这房子有多久没维修了,”凯厄斯咂舌,掏出手机调出自带的手电筒,往黑压压的别墅内部胡乱扫射着,“我以为少爷知道我们要来拍摄,怎么着也会请人来打扫一番,结果,啧啧……”
“事实上,我确实请了相关人员前来维护,”奥尔德里克的笑容丝纹不动,“但如你所见,房屋老化太严重,他们只是修好了屋子的供电系统,顺带对整个屋子做了个大扫除。”
说完,他便借着手电筒提供的光亮,摸索着墙壁按下开关。
“……好了。”
霎时,夺目的冷白照亮了整个大厅,时洱下意识抬起手臂,挡了挡有些过于刺眼的灯光。
“哈,我现在可算是完全相信你那句话了,少爷,”凯厄斯同样也被这灯光刺得眼睛疼,“电力系统确实不错,连灯泡都换的最大瓦数。”
奥尔德里克笑了笑,没有理会凯厄斯发的牢骚。
别墅虽然破旧,房间倒是不少,但都分布在二楼,奥尔德里克一边跟他们介绍,一边带领着他们参观整个布局。
时洱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他的行李被“贴心”的未婚夫十分有绅士风度地照顾着。这项举动也不出意外地再次收获了凯厄斯“娇气大小姐”的评价。
一楼通向二楼的楼梯同样也年久未修,脚踩上去有“咯吱”的响声,甚至有些台阶有明显的破洞,雕刻着镂空花纹的扶手被擦得锃亮,时洱小心翼翼地扶着,眼神留意着脚下,生怕自己一不留神踩空滚下去。
越往上走,空气中弥漫的作呕霉味越发浓烈,与雨后的潮湿味交织在一起,胃都在翻腾。
特别是时洱还一直低垂着头,血液似乎都涌向脑顶,伴着耳膜的嗡嗡声,如潮水般的眩晕感袭来。
大脑不可避免地空了半拍,他下意识抬起头来,这个动作却让晕眩更加猛烈地涌上来,就像有人抽走了他脚下的地板,整个世界瞬间天旋地转。
时洱的膝盖不受控地发软,身形一晃,扶手从指尖滑落,整个人向前栽去。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使得他的手胡乱扑腾着,想要随便去够点什么,只要能让自己稳住身形就行。
但终究是什么也没抓住。
膝盖狠狠磕上台阶边缘的直角处,尖锐的疼痛如电流般顺着骨头直窜上来,时洱闷哼一声,扑倒在阶梯上,翘起的木刺划过掌心的嫩肉,留下火辣辣的触感。
好疼……
鼻尖泛起酸意,视线很快被泪水所模糊,痛意占据着五感。
恍惚间,一只带着冰凉触感的手扶着他的手臂将他带起,时洱泪眼朦胧地抬头,对上了一双无波无澜的黑色眼眸。
“没事吧?”巨大的撞击声同样惹得走在前面的两人回头,奥尔德里克皱着眉,放下手中的行李箱快步走来,很自然地从陈柯桐手中接过时洱,“我看看你的伤口。”
“嘶……”时洱整个人疼得身体微微发颤,身体的大半重量几乎都倚靠在奥尔德里克身上,“都怪楼梯……我好疼……”
“哎呀呀,我们娇贵的大小姐连路都不会走了,怎么还怪上楼梯了?”
几乎是话语落下的瞬间,某人的嘲讽就如约而至,时洱本就疼得直抽气,此时更是气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猛地抬起头,对上了一双盛满幸灾乐祸恶意的眼睛。
强忍着泪水不落下来,却控制不住声音中的颤抖:“你……!”
凯厄斯挑了挑眉,故意拖长了语调:“我怎么了?难道不是怪你自己笨手笨脚吗……”
“还一脸哭兮兮地瞪着我,怎么,指望着我给你吹吹吗?大小姐。”
时洱简直觉得眼前这个讨厌鬼不可理喻。
自己摔得这么疼,这人非但不帮忙,反而还在一旁说着风凉话,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不知道犯什么病了,一天天到晚就是跟他过不去。
【岂可修,这人什么纯种,敢对我老婆这样说话,恨不得冲进副本里暴打一百遍!】
【麻烦脑浆摇匀了再跟我们呆呆说话好吗,不要小嘴跟抹了开塞露一样老往外喷】
【哎呀我服了,触景生情就占了两个字是吧小子】
“够了!”奥尔德里克冷声打断,“适可而止,邦德。”
凯厄斯正要继续说些什么,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时洱受伤的膝盖。那里早已变得乌紫,此时还向外渗着细小的血珠。
“……好吧,”他耸耸肩,一副不以为染的样子,“就给克莱因少爷一个面子。”
奥尔德里克没有理会凯厄斯话语里忽然多出来的敷衍,他低头,关切地看向时洱:“忍一忍好吗,我们先进房间,我带了医药箱,马上给你处理一下。”
说完不等应答便将人打横抱起,时洱措不及防地再次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手臂无意识环住面前人的脖子。
“邦德,把行李箱提上来。”
“……知道了。”凯厄斯闷声应道,难得的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只是眼神复杂地看着奥尔德里克上楼的背影,随后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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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尔德里克将时洱轻柔地放在床边。
“可能会有点疼,”他说道,打开一旁的医疗箱,将生理盐水,棉签与碘伏取出来,蹲下身,对上少年那双仍带着泪花的眼眸,“忍一下可以吗?”
“好。”时洱点头。
奥尔德里克紧锁着眉,动作异常轻柔地托起时洱的手,借着明亮的灯光,果不其然地看到掌心处划开的几道红痕。
裙摆下方,与楼梯直接亲密接触的膝盖更是被撞得泛起了青紫色,此时正往外渗着细小的血珠。
生理盐水冲洗后,蘸着碘伏的棉签轻柔地擦拭着伤口,却不可避免地阻挡那处传来的痛。
时洱的膝盖其实伤得很重,先前在楼梯处昏暗的光线照射下还不太看得出,实际上膝关节早已肿的老高,一圈都是红红的。直接磕到的地方早已泛青发紫,被周围未受伤的粉白肌肤一衬,显得伤势越发狰狞可怖。
其次就是被擦红的手心,虎口下方那块最柔软的地方直接蹭破了皮,这也导致碘伏接触到破损的皮肤时,喉间不可避免溢出一声呜咽。
奥尔德里克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向时洱:“很疼?”
他这一语,让时洱莫名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可现在被疼痛占据的大脑一时半会想不起来,到底什么时候经历过了。
若是平常,时洱可能就会含糊其次其实他不怎么疼了,暗示着对方不要因为害怕弄疼他就放缓上药速度。
可现在是真心话时间。
望着奥尔德里克那双浅色眼眸中倒映着的那张挂着泪痕,无比可怜的脸,时洱慢吞吞地说道。
“是很疼,”他强调,“非常非常疼。”
-
奥尔德里克还从未见过自己的“未婚妻”如此娇气的一面。
他对时洱的印象还停留在来自于学校的道听途说,以及父母告知他联姻信息时,递给他的有关时洱的个人资料。
最终勾勒出的形象无比清晰,一个蛮横无理、被金钱和谄媚惯得不知天高地厚的花瓶大小姐。
而现实总比传言更加乏味,当他得知时家最近陷入了严重经济纠纷案,公司濒临破产的当天,这位大小姐的邀约就恰巧递到了他的面前。
目的?昭然若揭。
奥尔德里克从容不迫地赴了约,带着他一贯的无懈可击的温柔外壳,去赴了这场已经预料到结局的滑稽喜剧。
果然,那位大小姐没有丝毫求人的态度,甚至吝啬于伪装,高傲地扬着下巴,像只落水仍强撑着开屏的孔雀,居高临下地通知他:一个月内订婚,克莱因家族的资金必须在一周内到位,填补时家那无底的窟窿。
呵。
那理所应当的语气,那被学校那群趋炎附势之人捧惯刻入骨髓的傲慢,似乎都让大小姐产生一种错觉,可以凭借自己那尚能入眼的皮囊与即将化为乌有的姓氏,轻松地获取世上的一切。
不过他还是同意了这个荒唐的请求,带着作为导演审视剧本与演员的懒散性质,准备开展一场新的,名为订婚游戏的电影彩排。
奥尔德里克端起杯子,微抿了一口咖啡,苦涩醇香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种清醒的快感。
天真得可笑。
傻得可怜。
他温和地注视着面前强装镇定却藏不住焦虑与不安的眼眸,像是在欣赏一件徒有其表的空洞易碎品。
这位大小姐与他过往生命中遇到的同类别无差别,仗着一点浮于表面的价值便得意忘形。
一样的可怜,一样的无趣。
奥尔德里克唇角的弧度加深了。
时洱不明白为什么刚刚还突然温柔处理着他的伤口的男人忽然变得很用力。
那只握着棉签的手不再轻轻擦拭,反而是带着点刻意的力度地戳了戳,破皮的娇嫩肌肤几乎是接触到碘伏的瞬间就刺激得生理性泪水直流。
不得已,他只能喊着奥尔德里克的名字,试图唤醒。
“奥利,你抓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