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奏毕。
余音飘荡在焚香烟云中,沾染了曼陀罗花的香气,摄人心魂……
只听青溪鼓了鼓掌,由衷赞赏道:“琴艺妙极!你可愿意留下来做我的琴师?”
那琴师欣喜若狂,如何不肯答应?连连点头,“愿意,愿意的!”
于是,自那日,云白便留在仱幕斋,做了琴师。琴声悠扬,舞姿柔美,两厢水乳交融,好似化为一溪春水,潺潺流于白云之下……
不知不觉中,两人朝夕相处,终于日久情深。
一日,傍晚夕照,云白收了古琴,待要离去,却被青溪叫住:“等等。”回头望去,只见那女子抱了一个长匣出来,道:“我有一样东西送给你。”将那木匣打开,原来是一把七弦琴,又听她道:“我专门找匠人定做的,若你不嫌,便收下吧。”
云白哪会嫌弃?只会欢喜得无以复加,小心翼翼将其接抱怀中,细细打量着古琴,但见乌黑琴面上刻着青溪白云图,琴尾以金漆撰了四个字:心悦卿兮。
所有的缠绵情意,皆在这琴与字之中了,于是,两人暗通了心意。
热恋中的情侣总是一有空便待在一起,或一人弹奏一人起舞,或一起踏青说笑,或在那日落时分,一起坐在屋檐上,看红霞暮霭……
总之,一起做许多许多的事,共度春秋四季。
这样甜蜜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一年多后,一日,云白仍照常为青溪奏乐,然而,却见她时不时便跟不上调子,以为她心不在焉,于是只随她舞步弹奏,可是弹到最后,却发现乱七八糟,不成曲调。
但听“噗通”一声,那女子瘫坐在地,竟呜呜哭了起来,问她什么,却也只是摇头不说,更是扑进他怀里,哭了一个肝肠寸断。接连几日都是如此。
大概一个月过去,青溪渐渐不哭了,然而,却有另一件怪事发生了,那便是青溪对他有所疏离。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多次问她原因,与她求和,却都被她敷衍应付,叫他好生伤心,不禁借酒消愁。
一日,已是深夜,他从酒肆中出来,半醉半醒中,不自觉走到了仱幕斋,刚巧碰到青溪离开,兴许是酒意作怪,竟是不顾场合,大步奔去,从后将她一把抱入怀中,又哭又叹道:“青溪,你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不想要我了?我做错了什么?你跟我说好不好?青溪,青溪……”说着便痴缠上去,只觉女子体香沁入心脾,叫他燥热难耐。
于是,拉拉扯扯之间,二人不禁意乱情迷,看也看不清楚、听也听不清楚,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了彼此,似乎走过了街道,入住了客栈,衣衫脱落,喘息纠缠,不分你我……
待得云白再次醒来,转头一看,床榻的另一边又空又冷,人已不见,却去了哪?他慌慌张张,随便将衣服穿好,便奔去了仱幕斋,却也不见人在,一打听,原来青溪早上请了探亲假。
原本,探亲是极为寻常之事,然而他却分外失落,心道:“青溪明明跟我说过,她是个孤儿,哪来的家人?还是说,她……她在骗我,只是不想让我与她的家人有联系?”
思及此,忽又想起这近三年来,他二人虽互通心意,却从不为外人道,倒并非他有意隐瞒,而是青溪不愿,问起原因,她只道是自己的艺仱身份特殊,对此,他知未婚女孩家的名声重要,因而从不怀疑,可是现在?接连发生这些怪事,直叫他忐忑不已,渐渐的,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难道……难道青溪只是与我……玩闹一通,并非是真心?”
不对……
他又寻思:“若只是玩弄感情,青溪昨晚怎会与我……与我,共赴云雨?”想到这里,心头不禁一阵甜蜜,安慰自己道:“青溪一定是用了真心的……”
如此这般,他不知青溪的想法,只能胡乱猜测,一会痛苦,一会甜蜜,饱受精神折磨,无心再弹琴,每日在仱幕斋附近游荡,只要一日不见青溪的身影,便一日愈加憔悴。
如此接连一个月过去,已是变得双目失神,胡子拉碴,萎靡不振,好似一个行尸走肉,整日游荡在大街上。人人见了他,无不摇头叹息,说他:“这人真是个痴儿,以前是个琴痴,现在是个情痴,啧啧,怎一个愁字了得哦~!”笑他的、骂他的、可怜他的……尽皆有之,可他全都听不见,好似已经死过去了。
直到深夜,四处分明暗得如坠地府,可他盯着前方,忽而,原本黯然无光的双眼亮了许多,可谓刹那间精神抖擞,起死回生。
但见月光之下,一个娉婷女子正向他走来,尽管光线昏暗,可他已思念那人千千万万遍,如何认她不出?当即按捺不住,大步奔去,唤道:“青溪!”
几步之间,便已奔到她面前,待要将她搂入怀中,却不知是不是错觉,只见她似乎后退了一步?却不及细想,很快,那女子便主动迎上来,与他拥抱,道:“这么晚了,你怎不回家休息?”语气温柔似水,直叫他心头一热,泪如泉涌,道:“我每天都在这里等你。”说着,心中积攒已久的猜忌、担忧、伤心……齐齐涌了上来,化作眼泪奔涌而出。
青溪替他抹去眼泪,失笑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不怕被人笑话?”
云白脸一红,道:“我不在意世人怎么看我,但如果你不喜欢……我下一回一定……一定不哭了。我方才只是太想你,这才忍不住。”
青溪怔了一怔,半晌,叹道:“人都是会变的,包括我……可你不会,永远都不会变……”
的确。
他作琴痴时,便眼中只有弹琴,哪怕家徒四壁,哪怕被人指指点点,哪怕空有一身琴艺无处施展,却也全然不顾,兀自痴狂。
他作情痴时,便眼中只有青溪,日日夜夜思念她,眼里心里只有她,整个世界只唯她一人,连琴乐都黯然失色。
他的“痴”,一向都是纯粹的,疯狂的,至死……不休的。
云白道:“我永远爱你如初,这样不好么?”
青溪笑道:“好……”
闻言,云白松了口气,微微一笑,心中忽生几分底气,问道:“对了,你……你为什么不告而别?我听说,你……回家,探亲了?”
“我……”一个字,沉吟许久,青溪低下头去,只道:“这个说来话长……”顿了一顿,才抬起头来,却因光线昏暗,仍看不清她脸上神情……只听她闷声道:“云郎,我知你牵挂我,可是天色已晚,我见你神色憔悴,定是许久没休息好,不如你先回家睡一觉。明日辰时,我们在老地方相会,我与你慢慢道来可好?”
云白:“我若是回家,那你呢?”
青溪:“我赶了许久的路,腿脚酸麻,也要回家休息的。”
云白:“那我们不如一起……”没说完,却被青溪捂住了嘴巴,听她道:“不可。”说这话时,她语气严肃,显是不容置喙。
云白虽与她久别重逢,只想与她时刻在一起,然而因爱她至深,总对她百依百顺,只好失落落地、勉强答应:“好吧。”
回到家后,却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从一开始的失落,渐渐变成了期待,他只盼着明日快快到来,因而每挨过一刻钟,便更加欢喜一分。终于挨到鸡鸣报晓,虽天色仍是昏暗,却也等不及了,翻身跳下床来。
说来有趣,他此前接连一个月精神萎靡,饭食少进,总一副病恹恹的模样,现下却是生龙活虎,好似一个朝气少年,乃至于一把拉开衣柜,由于太过激动,只听“咣当”一声,那柜门本就嘎吱摇晃,现下却是歪歪斜斜、半边垂落在地,却也无妨,反倒傻傻一笑,从衣柜里小心取出唯一的盛装,一件宫廷乐师服,待要穿戴,却又忽而一顿,叹了口气,只是捧了那衣物缅怀,泫然欲泣。
原来,这件乐师服是他母亲病危之时,不顾身体抱恙,日日夜夜为他亲手缝制,完成之时,也恰好油尽灯枯,未能亲眼见儿子穿上这件由自己亲手缝制的衣服。后来,云白感念母亲心血,从未舍得穿过,只当宝贝一样珍藏在衣柜中。
如今他与青溪重逢,喜不胜收,又担心青溪此前那般奇怪,或许已对自己日久生厌,因而便想盛装打扮一番,既庆重逢喜事,又讨佳人青睐,岂非两全其美?
他望着那衣服,郑重道:“妈妈,青溪是个好姑娘,我已认定非她不娶。我穿着您给我缝制的衣服去见她,便如同带您亲眼见……见咱云家的儿媳妇了。”说着,脸色微微一红,不胜欢喜。
话不多说,他迅速将衣物穿戴整齐,又描眉画目一番,最后站于铜镜前一照。
只见那琴师白粉敷面,半染红唇,浓眉秀目,黑发盘髻,头戴一顶黑色毋追冠,身着一席宫廷乐师服,大袖白衣,以银线绣着高山流水、白云飞蝶,一举一动间,尽显典雅至极,与身后背负的长琴相得益彰,一看便知,此人即将奔赴一场极重要的约会。
真是一刻也不想多耽,云白迫不及待奔出了家门,前往约定地点,乃是一处郊外断桥。
此处居于密林,原是有一条清溪,潺潺流于拱桥之下,后来不幸枯竭,就连石桥也断了一半。若是到了春天,遍野草长莺飞,彩蝶翩翩,自是一派生机盎然。只可惜,当下正是寒冬腊月,寸草不生,枯黄一片,入目满是凄荒,除了一个例外,便是云白。
但见他满面春光,神采奕奕,又是激动又是兴奋,不停地走来走去,时不时便登上断桥,借高远望,若是看不见人,失落一瞬,便又重燃希望,不知疲倦地继续等待。
不知等了多久,蓦的,他身体一紧,竟是被人从后抱住,同时扑来一阵芬芳,回头一看,果然是青溪,登时惊喜交加,道:“你何时来的?我怎么一点察觉都没有?”
他盼着青溪出现,便是十分注意四处的动静,可谓任何一动一响,皆是青溪,怎会对青溪的到来全无察觉?
青溪道:“也许……是你走神了。”不欲多说这个话题,后退一步,打量他一眼,转而道:“我还是第一回见你穿成这样,好看的。”
闻言,云白羞涩一笑。
青溪却是轻叹一声,又道:“早知道我也打扮一下了……”与云白相反,她却是素面朝天,甚至衣物都是昨晚的,显得风尘仆仆。
可是云白怎忍心叫她自责?立时道:“不!你这样就很好……”说着,轻轻抚她脸颊,见她眼眶微微湿红,心中一跳,道:“你哭了么?”
青溪道:“没有。”
云白松了口气,“那就好……”想起昨晚被打断的话题,急不可待道:“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么?你前一段时间,为何不告而别?”
青溪沉默了会,却道:“这个待会再说……”趁他疑问前,紧接道:“我见你背了琴,不如我们就在这里,舞乐一曲好么?”
云白左右一看,只觉这里荒凉阴森,不是个好地方,迟疑道:“这里么?”
青溪点头,淡道:“嗯……怎么,你不愿为我弹奏么?”说着,抱住了他的手臂,微微一晃,好似撒娇。
云白如何再能拒绝?只觉心都化了,急忙卸下琴匣,将古琴取出,席地而坐,问道:“你想听哪一首曲子?”
青溪低吟道:“《心悦卿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