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明西县下了一整天的雨。冬天的雨夜让这个小县城显得十分萧索,只有路旁橱窗没有受到影响,仍旧兀自明亮着,好像在舞台上一样,存在于另一个永恒有着戏剧性光线的世界里。
橱窗里的商品是像金箔一样温暖的东西。它们带着讨好,也带着欲望,带着对人性的探寻和妥协,成为一种“爱”的赝品,不断解脱着人类的思考,提供种种近似于爱意的快感。
金枪鱼饭团,拉面,烤鸡肉,餐后大福,奶茶,毛绒配饰,新流行的口红,漂亮厚实的大衣,鸡尾酒……冬季里奔波的人往往最需要商品,最想一头扎进温暖的商品世界。
九牧穿着一件暗色风衣,吐出一口薄烟,和下班后的人群一起走在雨中。各色雨伞云一样降落在明西县的上空,带着人间悲欢似的密不透风。
人行道很窄,雨天伞挨着伞,微微相撞,很快就分离。好像每柄伞都有自己的生命。
然而九牧的透明雨伞忽然停下来了,其他雨伞便只好自动自觉绕道而行,像某种精准的程序似的,智能又麻木。
雨还在密密匝匝地下着。
对面就是明西县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种种奢侈品牌在此争奇斗艳,贪恋着讨好和欲望堆砌出的繁华,并且引以为傲。在雨天看过去,那些孤傲的橱窗有种不自知的华美的凄凉。而马路这边,手机屏幕的光照着九牧的脸,好像繁华世界的序幕。
“喂,小枝。”九牧把手机放在了耳边。
电话里传来一个有些懒倦的女声。
九牧认真听着,适时点点头:“嗯,怎么样?旅行还顺利吗?”
那人又说了些什么,九牧脸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
“想到喜欢的人?这是高中生的想法吧。明西县下雨了。啊,谢谢你打给我。让我这个困在小县城的人也听说一点旅行见闻。怎么会想和我一起去,将来你有了恋人,两个人一起去不是才更好吗?”
九牧站在路口,看着信号灯变红又重新变绿,似乎只是碰巧站在这里,并不打算过马路。
他前面有一把伞停了下来,伞面一扬,有张年轻女孩的脸露出来,回头看了看他——大概九牧的相貌实在出众。
相貌出众也就罢了,偏偏他站在雨中,停着,在萧索的冬天的雨里,像浑身写满迷人的偶然。而偶然常常被赋予命运的浪漫色彩。于是年轻女孩走过去了仍旧回过头来看他。
透明雨伞幽灵般漂浮在九牧头上。他感受到陌生人的注视,体贴地偏头望向一旁,可是就在那时,他的目光忽然停在了一个点上,忘了回应电话那头的人。
“喂?喂?喂,我说……你信号不好吗?”
“我等下再打给你。”九牧说。
…
春河站在卖栗子蛋糕的店铺前,一边跳着脚取暖,一边又看了看手表。栗子的甜香味笼罩着他,可是仍然是冷。他站在蛋糕店小得可怜的雨棚前,半边身子都湿了。
真冷啊。但是不管怎样……蛋糕一定要买到。
感觉雨好像小了一些,大概老天也在帮助他吧。
“你是被封印在这个地方了吗?”
“哎?”春河猛然一抬头,忽地发现头上多了把伞,“九牧?!”
“这种天气……为了一口栗子蛋糕淋成这样。”九牧满脸嫌弃,把雨伞又往他这边推了推,“你这种人死后会因为贪吃而下地狱的吧?”
春河吸了吸鼻子,没有搭腔。
九牧知道这家栗子蛋糕一向叫座,排队是寻常事,来得不巧常常只能等着现烤的。他向店老板问道:“请问还要等多久啊?”
“半个小时,我问过了。”春河弓着身子,抱紧了自己的肩膀。
九牧皱了皱眉:“换一家不行吗?一定要今天吃吗?”
“一定……”春河冷得有些发抖,“一定要买到。”
九牧注意到他手臂上挂满了各色纸袋。有和果子,冰淇淋,抹茶店的糕点……
“一定会下地狱的吧。”九牧感叹道,“你今晚要吃多少甜食?怎么了?失业了?失恋了?”
春河原地跳了跳:“是给十野老师的伴手礼。”
九牧一顿,忽然说不出话来。
“请你不用管我了,先回去吧。”春河说。
九牧清了清嗓子:“……那个……栗子蛋糕也是给十野的吗?”
“当然了。”
“这种随处可见的东西,有必要特意来买吗?”
“不一样的!”春河反驳说,“这家栗子蛋糕真的很好吃,风味和东京是不一样的!对了,很感谢你上次买给我!而且很多东西看着像是随处可见,可其实明西县的口味和东京还是有差别,十野一直住在东京,我想她也会觉得新鲜的,说不定还会有新的漫画灵感产生。而且这只小熊……”春河扬了扬一只棕色纸袋,“这是明西特有的吉祥物啊,还有……”
九牧打断了他::“回家吧。”
“哎?不行,明天就要去见十野酱了,我一定要买到。”春河裹紧潮湿的衣服,冷得牙齿打颤。
马路上的汽车掠过他们,掀起一阵风来。
九牧沉默了一会儿,说:“也许真的见到十野,你会很失望的。甚至也许会生气的。”
“我怎么会生十野的气……”
九牧摸出打火机,拿手指蹭了蹭,却没点烟。蛋糕店暖黄色的灯光照着他的脸。
“回家吧。我在这帮你等。”
“不用不用,那样太麻烦你了……”
九牧没再理他,直接快走几步,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不由分说便把春河推了过去:“十野想让你回家。”
“喂!你不准以十野的名义……”春河挣扎着。
九牧把他按进车里,随即迅速报出一个住址,对司机道:“请开车吧,我哥哥他……”
他垂着眼看了春河一眼,春河扒着车门的手忽然就松了。
九牧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我哥哥他脑子有点不正常,麻烦您务必把他安全送到家。”
“喂!九牧你在乱说什……”
春河的声音被引擎声迅速带走了。
九牧莫名觉得雨夜静了一静。他再次抬起头,看到的又是雨伞挨着雨伞的情形了。
真吵啊。那个没有伞的家伙就像一只搅动鱼群的沙丁鱼。
现在所有雨伞重新归位了。世界再一次平寂地,智能地,麻木地向前流去。
九牧看了一眼透明伞上滑落的雨,忽然觉出一丝带着浪漫色彩的荒唐——他在等一个最后会辗转送回到自己手里的栗子蛋糕。
蛋糕好香。
……
“春河?春河?在家吗?”
九牧拎着栗子蛋糕站在门前,没有得到回应后他换了个说法:“十野来看你了。”
春河终于裹着厚厚的棉服来开门了。
屋子里暖气开得太足,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春河却仍旧抱着手臂,有些蜷缩的样子,好像还是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