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河走后,十野将他名为“回忆录”的笔记本,摊开在了咖啡桌上。笔记本的封面是软牛皮的,因为存放太久而褪色了,好像常年未见光的植物,和它的主人一样显出一种安宁的苍白。
十野在纸上写下一行字:在三十三岁的冬天,失去了好人牌和一枚跟踪狂。
“总觉得空气里还弥漫着跟踪狂的气味啊。”他皱起鼻子,自言自语道。
跟踪狂会是什么味道?如果放在漫画里的话,应该会被形容成攻击性的香辛料和快开败的玫瑰。一种非常偏执的爱意,以偏执来代替爱的疯子,吞吃世界的猛兽。
不过这一个不是。这是个完全状况外的跟踪狂。
——“你是我的月光。”
还是个字写得很丑的跟踪狂。完全不够资格用香辛料和玫瑰来装饰的跟踪狂,是跟踪狂界鼎鼎有名的傻瓜。
十野从画板上取下春河的画像,折叠两下和那枚手写卡片一起放进了“回忆录”里。他带来的手提包是黑色的,拉上拉链的时候,十野瞳孔微微一变。
拉链发出滋的一声。他想起侦探片里的场景。死者被放在一个黑布口袋里,口袋被拉开确认身份,再被拉上还死者寂静。也是滋的一声。十野轻轻咬了下食指,把拉链拉开又听了一遍。那种渴望又冒头了。他渴望着有一天以不同寻常的视角听到那“滋”的一声,渴望无边无际的寂静。在冬日的夜里,他又一次感觉受到了死亡的引诱。
是因为失去了跟踪狂吗?因为不被注视所以更加放任自流吗?
十野穿起外套,推开了咖啡店的门。外面风很大,路灯亮起来了,摇曳的树枝在他脸上留下蛛网似的影子。
不远处,市原深色的运动衣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他侦探似的盯着十野,紧紧皱起眉来。
回到公寓里,十野扭头看了一眼春河的房门,才摸出了钥匙。总觉得连这扇门都像在生气。那家伙是在一个人偷偷哭吗?
一个跟踪狂而已。十野不准备再理会,紧接着把钥匙插进了锁孔。钥匙转动了一下,他觉出不对,立刻皱起了眉。
“立志当特工的话也不用总拿我做实验吧?”
走廊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回答他。十野停顿了一下才拉开门:“我应该没有给过你钥匙吧?”
厨房里一阵叮当乱响,继而传来一个女声。
“我真没想到,你竟然还会有好好生活的一天。”
…
“啊!!”
午夜时分,春河尖叫着从梦里醒来了。
为什么会……为什么………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这不是他第一次梦见十野……但是这一次……梦见九……不对……梦见隔壁那个男人也太诡异了吧?
明明最开始是最好不过的梦。他回到家的时候,长发的漫画家正拿着毛巾擦头发,夕阳的光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女孩玲珑有致的轮廓。
女孩似乎晚了几秒才发现他回来,她回过头来,眼里有些惊讶:“你回来了?抱歉啊春河君,家居服被我不小心弄湿了,所以穿了你的衬衫,不会介意吧?”
湿漉漉的眼神自下而上地看过来。
穿了他的衬衫吗?
春河喉咙里一阵干涩:“完全……完全不会……”
不是做梦吧?不会是做梦吧?梦里他就一遍遍问着自己。
“今天也很辛苦吧?”女孩站到了他面前,有些懵懂似的抬头望着他。
“也……也不算……十野酱?”春河下意识地喊了女孩的名字。
“嗯?”
这种犯规的眼神啊。还有他的衬衫和刚刚洗过散发着香气的头发……
——“我可以吻你吗?”
春河用身体做了询问,他慢慢低下头,凑近了女孩的脸。女孩睫毛微微一颤,默许了他的行为。那一瞬间春河几乎落泪,他冲动地含住了女孩的嘴唇。
“十野……”
那一把身体柔软得像水。——我一定会永远爱着十野酱的。春河的心被温柔的爱意填满了。女孩似乎比他还要热切,很快就激烈地吻了回来,一时间竟让春河难以招架。
“哎?十野……啊……等等……”
女孩一把扯下了她满头长发,露出微微卷曲的短发。这张脸……忽然越看越熟悉,甚至熟悉到了过分的地步。
“九牧?!九牧你……不对……”
春河赶紧推开他,可是已经被吻得窒息,手脚都软得用不上力气。
“怎么了?不是喜欢我吗?”
那双眼睛轮廓丝毫未变,神色却迥然不同。
“啊,可是……”
男人丝毫不退,反而扣住春河的手,把他按在了墙角。
“我就是十野。”
阴影完全笼罩了春河,手腕上一阵疼痛,春河不得已偏过了头:“不对……”
“我说过的。”
“九牧,九牧……我很痛,请你放开……”
“世界上没有九牧。”
没有九牧吗?难道真像他说的,他就是十野?他说过的……他说过吗?这是梦还是真实?完全不对……究竟哪里不对?春河却怎么也想不出来。
不对……他喜欢的是作为女性的十野……绝对不是隔壁那个男人。可是……
——“不是喜欢我吗?”
当然不是啊!可是为什么被这么问的时候没能反驳呢?为什么没能坚定地反驳呢?
十野离他越来越近。某种难以形容的威压逼得春河无路可退。
——“啊!!!”
这是做了什么坏事才会做这种怪梦啊……春河使劲揉了揉脸颊,他按亮手机,想用现实世界的信息把梦里的一切赶走。屏幕上显出一长串通知,都是来自社交网站和新闻平台。
发生什么事了吗?好像在他睡着的时候,世界偷偷摸摸地高速运转起来。春河凑近一看,忽然愣住了。
“十野涉嫌抄袭网络作品。”
“知名漫画家十野陷入抄袭丑闻。”
…
冬天快要过去了。
十野在公园里摊开画纸,枯坐了一整天,只写下了这么一句话。
冬天快要过去了。
本来他是要来画一幅写生的,可是一整天脑子里只回荡着这一个念头。
他躺在公园长椅上,整个人因为瘦削而简直像个被遗弃的物品。
冬天过去之后,那个跟踪狂就会搬走了吧?
也许不该把好人牌送给他的。也许该趁他走之前把好人牌拿回来。
…
风从楼道的窗户里灌进来。十野没有等电梯,一路走了上来,窗外夜色鸦羽一样零星地掠过他侧脸,直到走廊的灯完全亮起来。
春河曲腿坐在门口,好像在发呆,又像在等人。他似乎独自在夜晚里待了很久,灯亮起来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才转身看过来。
那种几乎带着清澈的痛苦的眼神……是世界上最可怜的跟踪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