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意重新回到顾家。
好像从踏入大门的那刻起,一切快活空气就被隔绝在外,在其中只有无限压抑和谨慎。她小心翼翼地越过庭院,无心欣赏美丽的花朵,只害怕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可即使再怎样给自己打气,再看清一楼正厅端坐的人时依然如遭雷击。
顾母在家。
卸了那日浓墨重彩的晚宴上的精致妆容,也不是上班时盛气凌人的一丝不苟的黑发红唇模样,温婉像一株兰花。
顾母正端着茶品味,听见脚步声,放下茶盏,抬眼看她:“昨晚在楚憬的家里过夜的对吗?玩得开心吗?我记得那个女孩,西洲过生日的时候还来送礼物。我不是反对你交朋友,下次也把西洲带出去,她一个人挺闷的。”
明意那句“开心”就这样卡在了喉咙里,吞不进又吐不出,噎得她难受。
顾母也不大期待她的回答,继续看着她说话,虽然坐着也不影响她的居高临下:“今天去把名字改了吧?虽然对外说是朋友女儿,但连顾家的顾都没有,毕竟你也是我的女儿。南知,南微,你就叫南意吧?”
可谢南知和谢南微又不是你的女儿,她们不是姓谢吗?明意没有抬头,也就看不见楼梯上谢南知因为反胃而扭曲的脸。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听着也像和西洲是一对的。”
微薄的逆反心理在明意心底积聚,她低着头看地板,心里想的却是——谁想要和顾西洲是一对的呢?毕竟你也是我的女儿,这句话来得比她期待里晚太多了。
“怎么样?”
顾母的目光忽然就变得锐利起来,看她时感觉像是刀刃处在她身上划过,可明意憋住委屈,既不愿意接受也想不出反驳的词语。
“你觉得不好吗?”
顾母用不容人拒绝的语气反问她,明意继续站着,像变成一棵树扎根泥土一动不动,她没勇气说出反驳的话——她好像已经很不讨顾母的喜欢了,这样下去,还有可能被她喜欢吗?即使面前是她的亲生母亲,她又真的那么需要对方的喜欢吗?
“我觉得没必要。”
还是顾西洲的声音,两人一同侧目,顾西洲穿得随意,长发散在肩上,面无表情仍漂亮得像是某个以美丽著称的女神雕像,从楼梯走下来走至明意身边。
“一直叫明意应该也习惯了,忽然叫顾南意也很难习惯,不如直接叫顾明意算了。”
似是无意,顾西洲把手搭到了她的肩膀上,人体温度透过薄薄布料传递过来,好像勇气也一并被传过来。
“你觉得怎么样?”
顾母询问明意,是已被说服的模样,明意忙不迭点头应下来,转头去看顾西洲表情,却发现对方也望着她,眼里盛了点点笑意。
奇怪,即使承认顾西洲优秀卓越,仍然并不太喜欢顾西洲的明意,这一刻依然觉得伤心——在顾西洲面前,她的格格不入更强烈,对方在她面前丝毫没有顶替他人幸福人生的不安和愧疚,也没有担忧她会夺走对方的一切。
她的镇定让明意看起来更不堪一击,
“我觉得挺好的。”
顾母点点头,目光从她身上短暂停留又离开了,继续温柔地注视着顾西洲:“你很喜欢明意吗?”
明意的心忽然就提了起来,即便她知道以对方在她面前展露的种种模样不会是在这个时刻对她落井下石的人,可她依旧在担忧,她也猜测到可怕的后果。如果顾西洲说不,她是不是随时会被扫地出门呢?在这里,她们的地位不平等,即使她好像是更可怜的人。
在忐忑里,顾西洲把放在她肩膀的手撤了下去,沉默片刻,开口时音调高昂却听不出喜悦:“对,挺喜欢的。”
明意松了一口气,沙发上的顾母满意地笑起来:“我也觉得是,西洲性子太独了,还是要有朋友陪着比较好,幸好现在有了你。”
那谢南知和谢南微算什么?
她只能点头,除了点头之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顾西洲没再说话,轻飘飘地又上楼了,靠着扶手望着她的眼睛阴晴不定。明意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在她的存在里感受到不安,但她却在压抑的气氛里想要笑起来——顾西洲,你是拥有一切的顾西洲,没必要为我的存在感到不安。
车开出没多久就在路边停下来,原本专注地盯着窗外风景的明意察觉到什么,转头看顾母,她以为对方想要加油或者去洗手间,但对方也在看着她。
这眼神不像是母亲在看女儿,是看陌生人般,客气礼貌之余有一点躲闪的眼神。
“明意,你叫明意对吧?”
这是第几次这样问呢?是没办法记住她的名字,还是一定要以这种方式提醒她,她是一个外人呢?明意的鼻子有点酸涩,她想问对方究竟为什么把她带回来,又不愿意施舍她哪怕一点点的爱。车子开出百米,尽头不是她想象中的派出所,而是一家高级的餐厅,窗明几净,服务员化着一丝不苟的妆容,微笑像是固定的弧度。在位置上坐着的人也衣冠楚楚,看她不安的样子露出包容又怜悯的笑。
如果是顾西洲,一定做得比我好。
明意忽然想到这一点,她有了自嘲的笑意,但还没笑出来就被噎回去了。
因为她的亲生母亲望着她的眼睛,里面困着好多哀愁,但那种哀愁好像是因为她入侵了她们的生活:“在我心里,只有西洲才是我的女儿,我让她伤心过一次,不能让她伤心第二次了。“
明意的心脏好像在这一刻被捏紧,成年人拐弯抹角的客套话现在剥掉了糖衣,赤裸裸地坦诚在她面前,残酷得让她无力招架。她想大声吼,想说你以为我一定要来到你身边吗?你以为我心甘情愿地想要成为你的女儿吗?是你们毁了我的人生!但她必须考虑这样做的后果,她没办法回去,只能被迫地在不合适的水土里扎根。
旁人未必能因这顾字高看她一眼,她也未必想要这个顾字,然而,这个顾字还是成为了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她当然没有改户口和名字,她依然是停留在外地的无法亲近她们的外来者,妈妈是顾西洲的妈妈。她是插入她们的一根刺,她毁掉了母女的幸福。
回去的当天夜里,顾遥一句不知有意无意的“客房收拾好了如果嫌挤可以搬过去”,顾西洲未答话明意已经抢着出声。
“我今晚就搬过去。”
她明白顾母的有意无意,她明白寄人篱下如何生存。可她转过头就对上了顾西洲欲言又止的表情,或许对方是思索着为什么在她这里屡屡受挫,与以往不同,太有新鲜刺激感。
晚上回去时,明意很快把东西收拾好搬到距离顾西洲最遥远的客房,动作迅速且心情愉悦,也丝毫不在意客房究竟如何。
她收拾东西时,顾西洲坐在沙发上看她,对方换了颜色柔软的家居服,像是用云朵捂住一块冰,神情依然冷冰冰:“不用这么着急的,我没有嫌挤的。”
不,是挤的,她在这多一刻,都时刻碍着顾母的眼,是在蚌壳里塞入的沙子,疼痛得叫人不能忽视。
“嗯。”
明意说不出话来了,就像不知道怎么面对生疏的顾母那样,她也不知道应该用哪副面孔来对待顾西洲。
在明意进入她视线范围的那一刻起直到现在,顾西洲忽然觉得对方碍眼,又或者是对方抱着那行李箱倔强的模样碍眼,情绪急躁起来,她想开口证明什么,所以她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