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叔叔还喜欢骑摩托,载着小小的易诚去郊外兜风,碾过春天柔软的芦苇丛,夏天翠绿的玉米地,秋天覆满落叶的树林,冬天荒芜的田野。
直到易诚的母亲去世,他备受打击,情绪不振,又不得不独自承受养家和育儿的双重压力。渐渐地,他被琐碎乏味的生活淹没,再也没有做过关于诗和远方的梦。
常乐好奇地问:“是那辆改造成边三轮的摩托吗?”
易诚点点头,淡笑道:“你还记得?”
“是啊。”常乐怀念地说。
她还记得那锃亮的金属外壳,引擎的轰鸣声,还有坐在车上时,凉风扑打在脸上,那种自由的感觉。
“后来他生病了,骑不了摩托,我就把车卖了。”易诚看向病床上的父亲,“他还发了好大的火,跟小孩子一样。”
常乐笑了,“你跟他说,等以后病好了,再给他买辆新的嘛。”
易诚沉默片刻,继续说:“他喜欢看抖音上那些骑行博主,什么骑摩托车环球旅行、骑自行车进藏,甚至还有骑三轮环游全国的。去年,他一直关注的一个骑行博主失联了,他担心了好久,天天问我那人找到了吗。”
常乐若有所思地看着病床上的易叔叔。
谁不曾梦想仗剑走天涯。可惜,年轻时没钱,中年时没时间,到老了,倒是有钱又有时间了,只可惜,没有一具能承载自由灵魂的身体。
她忽然理解了姥姥为什么喜欢报团旅游。一方面,独自旅行她已力不从心,只有集体才能带给她安全感;另一方面,她又想在有限的晚年时光里,尽可能地去看见更大更远的世界。
直到中午,常乐才离开病房。
她本想下去给易诚买份盒饭,但他已经拿起凉透了的小笼包吃了起来,说不能浪费。
常乐坐在回程的公交车上,窗外开始下起了雨。从一开始的濛濛细雨,渐渐越下越大,最后竟发展成倾盆之势。
隔着厚厚的雨幕,她看着街头奔跑的中学生、穿着雨衣骑电瓶车的女人、扶着大伞不被风吹倒的小摊贩……
一直压在心头那种沉甸甸的情绪,慢慢释然了。
生活的大雨不期而遇。有车接送、有人撑伞的人,固然令人羡慕。可是,在风雨中奋力前行的人,才更令人佩服。
常乐淋成落汤鸡回了家。
姥姥赶忙迎上来,一边递上毛巾一边骂道:“真是个驴脑子,出门也不看天气!赶紧去洗个澡。”
常乐脱下湿透的羽绒服,正要钻进洗手间,又被她喊住:“哎,易诚他爸怎么样?”
“救回了一命,但是人还没醒。”
“医生怎么说?”
常乐摇摇头,“易诚没说,我也就没多问。估计……情况不太好。”
姥爷端着茶杯从卧室出来,叹气道:“这种病一旦复发,致残率和致死率都很高,就算抢救回来,也可能……唉,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啊。”
“可怜啊……”姥姥唏嘘道,“大人小孩都遭罪。”
常乐没说话,转身关上洗手间的门。
傍晚时分,雨渐渐停了。姥姥早早地做好了晚饭,装进保温桶,又将保温桶装进一个帆布袋里,并嘱咐常乐:“小心点,汤别洒出来了。”
“知道了。”常乐提起袋子,正要出门,姥姥又提醒道:“带伞!带伞!”
常乐在小区门口的小超市买了些日用品,一并带去了人民医院。
易诚见到她,很是诧异。
“还没吃晚饭吧?”常乐把帆布袋到床头柜上,“我姥姥给你做的。还有这些——”她打开塑料袋给易诚看,“牙刷、牙膏、毛巾什么的,你看看缺什么,我再去买。”
易诚愣愣地看着塑料袋,又看向她,嘴唇翕张着,久久说不出话。
常乐笑了笑,将袋子放在地上,搡搡他的胳膊,“傻愣着干什么,赶紧吃啊。”
易诚低着头,喉结向下轻滚,哑声说:“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点小事,别客气。”常乐坐在床尾,视线落在易叔叔的脸上,声音低了几分:“你爸还没醒吗?”
“下午醒了一会儿,能认人了,现在又睡了。”
易诚从帆布袋里提起保温桶,视线往里一扫,忽然顿住,提桶的手也僵在空中。
“怎么了?”常乐急忙起身,探头望去,“汤洒了吗?”
易诚放下保温桶,从帆布袋底部拿出一个黄色的牛皮纸信封,正面写着几个字:“祝早日康复。”
常乐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看这信封的厚度,里面的金额还不小呢。
没想到啊,这个抠门的小老太太,关键时刻还挺仗义。
常乐解释道:“应该是我姥姥放的。他们那辈人就这样,塞钱都偷偷摸摸的。”
易诚垂眸看着信封,神色有些复杂,有惊讶,有感动,但更多的是凝重。
他将信封递给常乐,说:“帮我还给你姥姥吧,就说她的心意我收到了,钱就不必了。你们一家人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不用再这么客气。”
常乐双手插兜,往后退了几步。
“又不是我给的,是姥姥给的,要还你自己去还。”顿了顿,她继续劝说,“再说了,这是给你爸的,又不是给你的,你先替他保管着呗。”
易诚拿信封的手还伸在空中,迟迟没有放下。
“常乐……”
他轻喊她的名字,语气有些无奈。
常乐绕到病床的另一侧,防止他硬要把信封塞到自己怀里。
“行了,别撕吧了,搞得我怪不好意思的。”她笑了笑,又催促道:“赶紧吃饭啊,我还得把保温桶带回去呢。”
易诚的手落下了。
他沉默地吃完了所有的饭菜,又喝完了热气腾腾的排骨藕汤。
听说,人在极度难过的时候,是吃不下任何东西的。
易诚还能吃得下饭,说明他的身心还没被击垮,一切还没有那么糟。
常乐稍感宽慰。
只要能吃能睡,人生就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