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苏台德地区后,检查站出现得愈发频繁,灰绿色成为了广阔道路上最醒目的路标。
即便省去了应付盖世太保的时间,雪后泥泞湿滑的道路依旧成为漫长行程的阻碍。
离开柏林的第三天上午,周静娴终于抵达了维也纳。
昔日的音乐之都如今与德国其他城市也没什么两样,万字旗飘扬在建筑顶端,军靴踢踏声响彻大街小巷,碎玻璃混着泥土灰尘堆砌在墙角。
卡车略过民居的废墟,停在一座富丽堂皇的酒店前。
“多谢。”卢卡斯握着李天泽的手,微微颔首。
“客气了,艾森先生。”李天泽扶正滑到鼻尖的眼镜,“周小姐,你的东西别忘了。”
他将便携式电报机从车厢里拖出来,“挺沉的,当心。”
周静娴双手接过沉重的机器,四目相对的刹那,时间仿佛短暂停滞。她清晰地捕捉到李天泽嘴唇轻启,虽未发出声音,但她瞬间读懂了那唇语的含义——是中文的“感谢”。
周静娴下意识看向卢卡斯,见他背对自己与前来接待的维也纳官员寒暄,这才松了一口气。
“保重。”
李天泽没再多说,只是浅笑着点头。
卡车驶向远方,周静娴心中泛起一丝怅然,不过很快被她压下,整理了下情绪,她转身走向正在与官员交谈的卢卡斯。
周静娴刚来到二人身边,便察觉气氛不太对。
卢卡斯的脸色比天气还阴沉,年轻的官员赔着笑脸,细密的汗珠爬满额头。
“周小姐,我是市长办公室的秘书格哈德,关于二位这几天的行程安排——”他顿了顿,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手帕,擦拭着额上冷汗,“今晚将举办一场宴会,欢迎二位的到来。明天上午由我负责招待二位前往圣斯蒂芬大教堂,下午参观霍夫堡皇宫,晚上在维也纳歌剧院举行演出……”
格哈德语速很快,一连串陌生的词汇砸得周静娴晕头转向。
“请等一下,格哈德先生。”她迟疑着提出疑问,“请原谅我的德语不是很熟练,但我似乎没听到我们的工作安排。我的意思是,和这次的留学生采访相关的内容。”
格哈德刚擦干的额头再次冷汗直冒,他支支吾吾解释:“呃……是……是这样的,市长先生对这次的采访十分重视,所以……在二位来之前已经物色好采访对象,并……并且……”
“并且已经采访过他们了,准确来说,稿子都已经准备好了,贵方的效率实在令人赞叹。”
卢卡斯皮笑肉不笑的恭维让这个可怜的年轻秘书脸色涨红,他扯出一抹笑容,刚一开口就被无情打断。
“早知过来游山玩水,周小姐又何必带这么多设备?如果贵方早几天将稿子传到柏林,我们连这趟行程都可以省下。”卢卡斯冷笑一声,头也不回的走进酒店大厅。
一路长途奔波、舟车劳顿,满心期待能顺利开展工作,此刻却被告知,所有的努力不过是走个形式主义的过场。也难怪身为首席记者,向来心高气傲的卢卡斯会如此怒不可遏,甚至连平日里最看重的体面,都被抛诸脑后。
周静娴能理解卢卡斯此刻的心情,但她倒觉得这样安排也算意外之喜。毕竟这场所谓的采访,本就只是一个用来通过审查的幌子。现在既能借着公费的机会领略不同的风土人情,又无需绞尽脑汁去应付宣传部那些繁琐且严苛的要求,如此一举两得之事,又何乐而不为呢?
思及此,周静娴心情大好,连带着眼前愁眉苦脸的格哈德都顺眼起来。
“不用把他的话放在心上,我们完全支持市长先生的决策。”周静娴轻拍他的肩膀,宽慰道。
“哦,这可真是,谢谢您的理解。”
格哈德抢先提过地上的行李,态度极为热络。
“宴会五点半开始,在这之前,您可以回房休息,也可以参观维也纳市区,这是我房间的号码,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联系我。”
当夜幕如一块厚重的黑色绸缎,悄然无息地笼罩了维也纳,白日里喧嚣热闹的街头,早已空无一人。
昏黄的路灯孤独地伫立在街边,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将路边的建筑轮廓映照得影影绰绰。
不同于其他街道的萧条,位于克恩滕大街的萨赫黑宫酒店门前却是车水马龙,灯火通明。
宴会厅在一楼西侧,高悬于天花板中央的巨型水晶吊灯,犹如璀璨夺目的星辰,数以千计的水晶切面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芒,将整个大厅映照得如同梦幻般的仙境。墙壁上挂着一幅幅古典油画,在灯光的映衬下更显艺术韵味,与厅内精美的巴洛克式装饰相得益彰。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宾客们的身影,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在一片流动的光影之上。
一身便装的周静娴在一众华冠丽服中显得格格不入。来维也纳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涉足如此高档的场合,偏偏阴差阳错之下,她还成了宴会的焦点。
周静娴缩在角落里,笑容僵在脸上,数不清的探究视线几乎将她射穿。
如果卢卡斯在,他就能为她分担大部分注意力,可偏偏这个家伙躲在房间不肯出来,试图用缺席来发泄不满。
眼见有人端着酒杯向她走来,周静娴如临大敌,全身的神经瞬间紧绷。
在这种场合下,她根本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客套话,更不知道怎么用德语来表达。万一说错什么被大做文章……
周静娴不敢再想下去,索性低着头快步走向门厅。
“周小姐。”好在拦下她的不是某位上流名士,而是酒店服务生,“前台有您的电话。”
酒店大堂冷冽的空气让周静娴顿感轻松,她拿起听筒,却不曾听到任何声响。
“你好,我是周静娴。”
对面无人应答,只响起阵阵杂音。
奇怪,信号不好吗?
她放下话筒,狐疑地看了一眼,再度贴近耳畔出声询问。
听筒里静默一瞬,紧接着又是那令人心烦的杂音。
就像是金属敲击声,有短有长。一时像电报机的铜键弹簧突然弹起,发出一声“咔”的脆响;一时又如同生锈的蒸汽阀门被强行拉开,“哐——”的震颤直钻入耳道。
周静娴神色一凛,歪头夹住听筒,一只手掏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另一只手则转开钢笔。
她突然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什么杂音,而是摩斯电码!
对方极有耐心,短暂的静默后再度敲响听筒。
先是“铛——”的一声长鸣,接着是三下“叮叮叮”,快得像怀表秒针发疯似的跳动。这节奏让她想起火车站台的汽笛——短暂,尖锐,充满不详的预示。
笔尖飞速划过纸张,周静娴望着符号出神。
-··· --- -- -···对应了四个字母:BOMB,连在一起就是——炸弹。
“这是什么意思?”她不禁出声询问,却惊觉听筒里响起的不再是有规律的敲击声,而是“嘟嘟”的忙音,对方已经挂断电话。
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可打来电话的究竟是谁?他到底有什么企图?
是提醒,还是威胁?是善意,还是阴谋?是真相,还是谎言?
一瞬间,无数问题涌进脑海,周静娴紧握听筒的手止不住颤抖。
“小姐,电话已经挂断了。”
前台小姐甜美的声音将她的理智拽回现实,她放下听筒,扯出歉疚的笑容。
“您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需要帮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