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垚蓦地睁开眼,坐起来,贴紧房间门,去听外面的动静。
一个有些尖利的女声,一个有些暗哑的男声,还有一个……是何秀梅的声音。
陈垚冷冷地听着那个尖利的女声喋喋不休。
她认得,这是她的舅妈,高琳的声音。
“你不如把房子卖了,省得到时候陈和顺出来找你麻烦——他肯定要找你麻烦的!法院是把房子判给你了,他怎么可能认呢?”
高琳轻蔑地看着低头安静听的何秀梅,又上下打量着这个房子:“我有认识的人,准保把你这个房子卖个好价钱,再有,陈垚过两年也要读大学了,到时候花钱,你也不知供不供得起,听说她成绩不好,万一……”
何秀梅突然出声:“垚垚的成绩很好。”
高琳顿了一下,有些不满被她出声打断,但她转头,看到墙上贴的,来自青荷一中的奖状,脸色又不由得一僵。
她的儿子何明初中三年都在补习,都没能考上青荷一中,当初考上个二中都高兴极了。
僵了一下,高琳又不屑一晒:“哦,考上个青荷一中嘛,女孩子初中考得好,高中可未必,多的是后劲不足……”
圈子绕的足够多了,高琳停了一停,开始切入正题:“爸妈的医药费你也知道,一直是我们在出,你离婚又一个人带着女儿,不容易,我们也体谅,但也不能一点不出吧?往后还有丧葬……”
“你把房子卖了,多少也要给一点……”
“那你们怎么不把房子卖了,多少给我们一点呢?”
陈垚推开房间门,冷笑着出声。
几双视线在空中交汇,僵直地对上,好几秒钟的光景里,谁都没有说话。
高琳早想过会对上陈垚,她已经几年没见过陈垚了,刚才一时之间认不出来,毕竟相较于几年前,陈垚长开了不少。
她回过神来,慢慢地哼了一声,有些不悦地说:“见到长辈也不知道问声好。”
“哦。”陈垚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黑色的眼里盈满了笑意,她张开手去,五指向上。
“新年好,红包?”
陈垚睁着黑黑的眼睛,羽睫一道弯下,她歪下头去。
“……”
高琳绷着脸没有发作,她身侧一直沉默的何光毅却往前一步,掏出两个红包来给了陈垚。
高琳立马黑了脸转过去瞪他,何光毅却眼神示意让她安静些,收敛一点。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陈垚是何秀梅的死穴,她唯一的软肋,要是惹恼了陈垚,何秀梅更不可能听他们的 。
何光毅软下声调,露出个和蔼的笑来:“新年好啊垚垚,几年没见了,还记得我吗?我是舅舅。”
“你今年怎么没和妈妈一起回去呢?外公外婆都很想你呐。”
“想我?”
陈垚转过头去看了一眼何秀梅,何秀梅低着头,看不清神情,她蓦地灿烂开笑颜,轻道:“想我这个拖油瓶吗?”
“耽误我妈妈改嫁,没能辞掉工作去给他们当免费护工的拖油瓶——?”
“……”
何光毅脸上的笑容一顿,他讪讪道:“那都是老人病糊涂说的胡话,垚垚今年都读高一了,也能体谅……”
“高二。”陈垚盯着他的眼睛,微微笑着纠正。
“都读高二了还这么没礼貌。”高琳在一旁小声地阴阳怪气,“你妈当初就不该管你,拖油瓶,跟你那个死爹一样。”
“你说什么?”
陈垚的声音在一瞬间冷了下来,她蓦地转过脸去,对准高琳的方向,脸上的笑消失不见,黑色的瞳仁放大,和白瓷般的皮肤做配,显出几分可怖的神情来。
被这样的眼睛看着,高琳感觉到一股渗人的鸡皮疙瘩在脊椎上爬,她稍有些怯了,但转而又想,她怎么能怕一个小丫头片子,又不由得往前逼了一步。
“说你没礼貌——听明白了吗?”高琳的声音抬高,“大人说话哪有你插嘴的地方,你以为你比你那个爹好的到哪里去——啊!”
啪。
陈垚抬起手,一个巴掌就落到她的脸上,鲜红得像恐怖片里的鬼手,清晰而红艳。
高琳捂着脸,两只眼睛射出火来,立马挺直了腰膀,就要还手。
就在这时,何秀梅挡到陈垚身前,红着眼睛道:“你们先回去吧。”
“……”
何光毅将冲动的高琳扯回来,她嘴里不住地咒骂着,何光毅好容易安抚住她,就转过脸来,失望地看了何秀梅一眼,还在劝道:“大姐,如果你实在不愿意把房子卖了,至少也要回来照看下爸妈吧……”
“以前的事是爸妈不好,但是,生死面前那些都算小事,对不对?……”
“好啊,都算小事。”
陈垚从何秀梅身后的阴影里抬起头来,她微微笑着看着何光毅,声音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轻得像梦:“那你,把妈妈的彩礼还回来吧。”
不过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而已。
小时候有父母做恶人,长大了又把妻子推到前面做挡箭牌,从始至终躲在后面收割利益。
陈垚看着他被噎住的脸,微微弯了下眼睛去笑,心里轻道。
跟我爸一样呢。
真不想承认。
……
送走了高琳跟何光毅,客厅一下变得安静许多,何秀梅垂头坐在餐椅上,显得憔悴而虚弱。
她还是穿着那身素净的浅青色衣衫,外面罩一件缀了花的毛衣,看上去干净又大方,陈垚却一眼看到了她鬓边的白发,还有手腕上怎么也消不掉的疤。
陈垚低下声音去:“你吃过饭了吗?”
这话像一声闹铃似的,蓦然将何秀梅叫醒了,她慌张地看了一眼时间,才注意到已经一点多了。
“垚垚你是不是饿了?”她慌忙起身,就要进厨房:“我去给你热菜……”
“你坐着吧。”
陈垚将她摁回座位上,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十分钟后,桌上摆好了已经热过的菜肴。
在何秀梅回来之前,陈垚就已经把菜热过了,她还试着炒了一碟新的青菜,是何秀梅平日里最喜欢吃的花椰菜。
“你看,我炒的不错吧?”
陈垚夹起一筷子花菜,何秀梅却只是失神地望着她。
望着望着,她的眼角又有些酸了,蓦地就要落下泪来。
“……别哭了。”陈垚搁下碗筷,她从来不会安慰人,不知道要怎么样安慰人。
从小她最讨厌的就是何秀梅的眼泪了,哭哭哭,哭有什么用呢?哭泣可以让拳头落得慢一点吗?哭泣可以让警察来的快一点吗?
“……你想去照顾就去吧。”陈垚别过脸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你看,我也会炒菜,我能照顾好自己。”
所以我最讨厌你了。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