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嘚嘚嘚地传到井州,何观芥看了眼前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抬眼平唇,将开了个头的回信一把抓起猛朝后甩:“尊师重道?可笑,一个恣睢之徒,也配叫我尊敬?”
窗下的侍从诺诺不敢应,何人不知,当年屈鹤为因私人仇怨,奏请远调骁勇的秦良时老将军时,何观芥便与他闹翻了。
先是当朝弹劾老师,后是割肉返金恩断义绝,自此血与泪都流尽,只剩眼里飞出的无穷无尽的刀子。
何观芥永远记得,最后那场促膝长谈中,屈鹤为每个字的音调与眼角眉梢的抽动。他记得暮光将他们劈作两半,从此一明一暗再无执卷并立的双身影。
他恨他。
连带上最初见到晏熔金,因着那副恍如故人重活的面貌与身份,何观芥都不乐意待见他。
但何观芥在被晏熔金与那人截然不同的作风连连讶异时,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会是他的人呢?他又怎么会愿意提拔你呢?”
晏熔金起先只是摇头,但隔了些日子,竟有一回同他道:“我心里奇怪,觉得他好事也做坏事也做,或有隐情。”
何观芥长长叹气,眼中担忧,按上他肩膀企图点醒他:“不要被他骗了,他太擅长装模作样。”
而当下,这何观芥眼里的单纯孩子和老骗子,正在一处他绝对想不到的地方“狼狈为奸”。
晏熔金十七岁连中三元被榜下捉婿,自是得见了各色姑娘,但他从没有心绪复杂到现在的地步——
长眉俊目,直鼻杏口,眼窝深深,笑意深深。平素只觉他面廓英毅,除了长须,才觉鼻下唇颌有几分秀气。
偏又点腮晕斜红,红绦穿云发,气蓬勃,形雅丽。
身量高,气华清。招人目光,皆以为不凡。
的确是会因自成一气引晏熔金青眼的,如若不是那张脸孔同自己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旁有“瞧那对兄妹”的措辞落入耳中,晏熔金别扭地掐了点屈鹤为衣袖:“你胡子呢?”
屈鹤为心情很好地瞥他一眼:“又不是头一回扮姑娘,自是早拔了——用的,假的。”
晏熔金勉力将翻起的气压下去,他在书院时,曾生了疹子,才不得不剃须治疗,为此被人嘲是“小晏子”,那时他无数次盼着胡子长出,叫他成为美髯公,一雪前耻!
然而不想,十二年后的自己非但不护着那点宝贵的胡子,还去扮美娘子了!
屈鹤为用光秃秃的糖葫芦杆子戳了戳晏熔金的面颊:“谁叫你非跟踪我,知道了又不乐意?”
晏熔金瞪着那根杆子,原本要谈京观台石车藏米的正事的,如今却一时宕机,只顾同他较劲反驳——“哪里是跟踪?我是你长史,找你不是正当光明的吗?”
屈鹤为披着柑橘香粉味凑向他:“咦,我还以为,你要跟何观芥跑了呢。”
晏熔金微微后缩,在他如泥色琥珀般眼瞳的逼视下,歪开了目光。
他吐出那句话时,很坚决,但出口后又带上了忐忑——
“我要,对你负责。”
翘首待着的人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一阴,站直了身体若无其事道:“想得美。”
那串糖葫芦又支上晏熔金面颊——
“这串儿被你弄脏了,你自己吃,我再去买。”
晏熔金正有些出神,下意识咬了一口,被酸得猛一激灵怒而抬头时,眼前人已不知所踪。
他被屈鹤为的女装扮相激得发麻的后脑才镇定下来,记起正事未谈,立刻四处去找他。
但大巷子人太多,小贩如潮土地里的蘑菇,见局势稍稳,又推着板车、扛着背篓,热热闹闹冒出来了。人流挤塞,都在小贩周围打着涡。
晏熔金踮着脚艰难挤过去,抬头时瞳孔却陡然一缩——
只是一个侧脸......
那只是一角被鬓发遮蔽的面颊。
但真的,如后羿之箭破开晏熔金的心——
叫他好像看见了晏采真。
但晏采真如何会出现在此?出现在离他、离屈鹤为那样近的地方而不相认?
分明在来井州的车上,屈鹤为直言晏采真早已死去,死在自己遇流匪伏击、来到十二年后的那天。
应当是看错了吧?但如果是真的......
一板白气翻到他眼前,将他发丝也濡湿。
是街旁蒸米糕的老板揭了盖子。
他眨了眨眼瞥去,却见老板的小儿正“嘎嘣”一声啃去了半只山楂上的糖壳子。
而那山楂签子正是个人为折断的斜口——同屈鹤为手欠掰完用来戳他的一模一样。
晏熔金当即上前问道:“你这糖葫芦是哪来的?”
小儿朝后一缩,晏熔金便与膀大浑圆的孩子爹对上了眼。
晏熔金弯起个谦和温驯的笑:“老板,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