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喘息几口,苍老的脸上露出个狂喜的表情。
“上苍有眼,终于等到了!”
她说话颠三倒四,没头没尾,实在让人难辨其意。
加之其鬓发蓬乱,衣衫破旧,怎么看,都只是个疯癫的老妇人。
谁会在意她的话呢?
偏偏亦如空不得不在意。
她何时见过自己?难不成,又是故人?
他在这世间,会有这么多故人?那倒真是有些离奇了。
老妇仰天笑道:“守了那丫头多少辈子,总算到头了,我实在受够了!”
她无视其他人的目光,只看向亦如空:“没想到,千年过去,你风采依旧啊,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或者见到你时,你已面目全非,不成样子,认也认不出来,看来,是我多虑了,能锁住我这样久的,怎么会是年华易老的一般人呢。”
她边说,边疯疯癫癫痴笑,花白头发乱抖,看起来像是发了癔症。
亦如空转向何云迢,说道:“应是个意识不清的人,趁着她此时并未挡路,赶紧驾车走吧。”
他将翘枝也放上马车,何云迢愣愣接过,道了声好,带着疑惑打马而去。
石老儿狐疑地看着那妇人:“你究竟是什么人,对着我家主人说些什么疯话?”
老妇止了笑声:“这是我与他之间的事,他应当知道。”
亦如空不动声色,眼中泛起几点疑惑的涟漪。
石老儿看了看他的眼色,立刻道:“你恐怕认错人了,我家主人并不认识你。”
“认错?呵呵,他将我捆在那生灵胎左右时,曾以刻魂之术,让我记住他的脸,声称只有等到他回来之时,我才能重获自由,他的样子,可是深深刻在我魂体之中,分毫不敢忘啊,我会认错?”
亦如空看着她:“你不是那女孩的祖母。”
老妇动了动手臂,神态动作完全不像一个老者,她笑道:“看来你已经见过她了。这具身体,确实是她的奶奶,但我不是,我只是一个倒霉的幽魂,落在你手中,被你逼迫着,做了那丫头的守护灵。”
“你可认得我?”亦如空问。
“算不上认识,我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你究竟是妖怪还是神仙,或是修成了大能的人修,我只希望你能信守承诺,将留在我身上的锁咒解了。”
亦如空眉峰微拧:“我在你身上留锁咒,是为了那小姑娘?”
“还能为什么?可是你以为,你行这逆天之事,真是为那丫头好吗?两魂加护,只能助她入轮回,却改不了她的命格,生生世世短命穷苦,还要害死亲爹娘,注定孤苦,这样的轮回转世,有什么意思?作孽而已!”
亦如空听在耳里,被封锁的识海之中,自己护着某样东西逃出天雷大阵的记忆隐隐再现。
自己当时护着的,是那女孩吗?可是,为何?
他没有答案,只能问眼前这个占据了老妇身体的幽魂。
“我只知道,我倒霉落在你手中,被逼无奈,护着那缺了两魂,天生苦命的生灵胎,我曾好奇你为何这样做,我猜过,或许她是你隔世的小情儿,或许是你的种……管他是什么,都不重要了,我只要你放我走。”
“我记性实在不好,”亦如空轻轻一叹,“想不起事情缘由,恐怕也想不起该如何放你离开。”
老妇变了脸色。
亦如空又接着道:“不过,咒印这种东西,要我想出解法,也很容易,前提是,你要把所知之事都告诉我,讲得清清楚楚。”
老妇皱着眉头,意识到对方所说的遗忘,并非作伪,她毫无办法,只得道:“你抓了我,是为给那缺了两魂的丫头补魂,你贵人忘事,是不是也不记得,她是生灵胎了?”
生灵胎?亦如空确实毫无印象。
“好,那我就再花点时间,为你解惑,”老妇走了几步,坐到了路边的大石上,“生灵胎,是夺天造化,人为打造的修魂宝物,生来就是给魂修做补品用的,只是千年以前,那第一魂修宗门一朝被灭,这世间的生灵胎已然绝迹,恐怕只剩那丫头一个,她当初已被人噬去两魂,难入轮回,你于是抓幽魂作补,算我倒霉,落在你手里……可怕的是,你这疯子,还缺一魂时,竟然撕裂自己的神魂补上……也是你那一缕神魂,叫我这千年来,过得好苦!”
石老儿听得怔愣,当初魔君前往人间,对比虚弥之境的时间流逝,他在人间的日子恐怕不短,期间所经历之事,他无从窥见,一无所知。
而今看来,魔君在这方天地间所留下的症结,似乎不少。
石老儿看向亦如空,见他目光似有动摇,仿佛是在努力回忆什么。
识海封锁触动,神思也跟着紊乱,亦如空稳住心神,掐住指节,耐心听这老妇讲述。
老妇仍在说着,眼中又惧又恨:“……可是,你想多了,随随便便两魂,哪那么容易补上?她终究还是三魂缺其二,纵然轮回之时有我们这两魂加持,骗过天道,但还是无法补足其魂体缺失,还是生生世世活得艰难,不幸生养她的父母,只能是穷苦短命,被她克死,她自己最多也就活到十八岁整,算一算,这一世又快到头,而我实在受够了这一次又一次的循环往复,无论如何,都不想再来下一遭了。”
石老儿道:“所以,你拦路寻死,就是因为这个?”
幽魂叹息道:“那丫头的奶奶,十日之前便死了,谁知那个魂——那个该死的,你留下的神魂,竟为了不让她伤心,逼着我留在这躯体里,大家都是魂魄灵体,偏偏他手段高明,能将我死死拿捏,根本动不了离去的念头,我没有办法,唯有被人再次杀死,破坏这身体,才能出去。”
亦如空问道:“你可知那魂,现在何处?”
“我不知道,这几日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不再像往常那般,时时刻刻守着那丫头,也是得了这个空隙,我才下山来……谁知道呢?或许你的神魂与你意识相通,知道你来了,便躲了起来。”
老妇看着若有所思的亦如空,浑浊的眼睛微微发亮:“既然你什么都忘了,那你现在肯定不记得,更不在乎那丫头了,若你只想找回自己的神魂,那就太好了,我可以帮你,前提是,你要履行承诺,解了我魂体上的咒印。”
亦如空正要回答,目光却忽然看向对面竹林,那羚羊一样的姑娘奔跑着冲出来,身上的背篓也不知甩在了何处。
她脸上挂着晶莹的汗珠,急匆匆喘着气,看见老妇人安全无虞,这才放下心来。
她匀着气,把警惕的目光投向亦如空。
老妇人仍坐在大石头上,捶着膝盖,露出一副老人家该有的样子,慢声慢气道:“笋儿,找到你的魂了吗?”
笋儿摇头:“奶奶,你刚才,放了响箭,怎么了?”
老妇咳了咳,道:“没什么,只是摔了一跤,还好有这位公子帮我一把,笋儿,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名唤笋儿的少女再次转过目光,敌意消了一些,警惕却依旧不减。
沉默一阵,她生硬地说了句谢谢,上去搀扶起老妇人:“奶奶,我们回家了。”
老妇跟着她起来,招呼亦如空:“不嫌弃的话,去家里坐坐吧。”
笋儿似乎想要阻止,最终还是作罢。
竹林深处,简陋的屋舍,篱笆圈成小院,竹海四面合围,将其隐匿其中。
走到院门前,几人却停住了脚步。
因为院中立着一个人影,一个身量颇高,身着碧色衣衫的人影。
“柳玉京?”石老儿一愣。
老妇没有见过他,一脸疑惑,笋儿道:“这人,是跟他们一起的。”
柳玉京一动不动,留给几人一个背影。
石老儿喊道:“我们好歹是受主人家之邀而来,你怎么毫不客气,不请自入,到时候别人还说我们的人不知礼节。”
柳玉京这才缓缓回过身来,确是蛇妖那邪里邪气的脸,但神情却全然变了一副样子。
那面具外的半张脸上,是从未在这蛇妖脸上出现过的冷肃,他目光寒星一般,扫过所有人,落到那笋儿身上时,却柔和起来。
亦如空看着蛇妖眼中一闪而过的红光,眉心略紧。
“他似乎,被附体了。”
“这个眼神……”老妇突然高喊,“你要找的神魂,就在这里,在他身上!快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