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四月天的沙尘暴卷着榆钱儿啪啪拍在朱漆大门上。
沈家老宅里,沈清雨蹲在垂花门边认真看蚂蚁搬家,第十二只小工蚁驮着炸酱面碎屑路过时,她感慨了一句:
“唉,人生真是美好呀。如果我…但至少比哥养花成功率高吧。”
这话刚出口,回廊忽然炸开一嗓子西皮流水。
奶奶唱到“理还乱”那句时,声线陡然拔高,震得屋檐底下小麻雀扑棱棱飞起,翅膀掠过天井旁那株老梨树。
那树一半嫩绿残花,一半焦黑如炭。是去年夏天雷劈的。
奶奶说那是天意。
沈清雨懒洋洋靠在躺椅上,听着奶奶一边唱一边讲旧事,阳光暖洋洋照得人犯困,戏服香和沉香味混着,像小时候午睡时的枕头。
“……说起来徐家班那个倔老头,临了还想改戏名……”
这事她听了无数次,从东街讲到北街,从“那年梅雨季”讲到“某年某月某一日”,奶奶讲故事的功力堪比老戏骨,下台就能成书。
小时候她要是睡不着,奶奶就靠这些给她讲睡着。
但“徐家班主”这个名儿,她倒是有印象。
记得某年春末,有位白胡子老师傅喝茶时说了一句:“话剧啊,说到底不过是‘西洋镜把戏’。”
结果一向温吞的老太太当场摔了青瓷盏,爷爷看到后即刻抄起竹扫帚追出三进院。
“唱念做打是戏,说表行导怎么就不是?”
奶奶那年眼角皱纹都在抖,连最宝贝的桃红戏服袖口都捏出了死褶。
那时候沈清雨年纪还小,只记得茶洒了一地,戏服飘起来像仙人过河。
再后来,那位老师傅走了,奶奶就很少再提。
今天她倒突然说起好多沈清雨没听过的事,让她不禁坐直了些。
只是她总觉得,这些事,好像哪里听过……?
“发什么呆呢?”一道熟悉的声音从月亮门外晃进来。
哥哥沈逸尘穿着高定西装,袖口粘着后海柳絮,一手举着山楂串,像举着镇宅法宝,“糖葫芦吃不吃?”
“谢谢哥~”沈清雨咬下一颗,酸酸甜甜,眉眼都眯了。
“奶奶让我等你回来晒戏服。”
老戏箱“吱呀”一声掀开,霉气里夹着沉香的味儿。
戏箱里泛黄的老戏单滑落在地,纸边印着模糊不清的字迹:“徐然洲喜剧专场”,墨痕像是被风雨啃过。
沈清雨顺手把它捡起,刚想开口——
却见沈逸尘转身跑去抄手游廊那边喂金鱼。
那两条金鱼可是他最后的尊严了!
他的人生养啥啥不活,从小时候起就一骑绝尘:
养花,花蔫;
种草,草死;
养猫,猫跳窗;
养乌龟……乌龟出逃。
“哥,”沈清雨眼睛弯了弯,“你悄悄把它俩和爷爷的宝贝兰寿放在一起,万一……”
“呸呸呸!!”沈逸尘差点打翻饲料罐,“阿糍你不许胡说!我们‘长’‘寿’可是我养鱼史上第一对活过三个星期的希望!”
沈清雨眨了眨眼:“那希望你别再给金鱼喂藕粉饼干了。”
“……那是营养餐!”
鱼食撒到第三把时,水面忽然泛起一串气泡。
沈逸尘眯起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瓷缸里缓缓浮起一截金红色的鱼尾,像旗帜一样在水面飘了两秒,然后……啪叽一声翻了个白肚皮。
“阿长?!”
“阿长啊啊啊?!你走得好惨啊!!你怎么就……没了呢?”
堂堂沈氏集团总裁站在自家院子里,对着鱼缸声泪俱下,恨不能给自家金鱼办一场头七,身后的小鸟都被惊得调头飞远了。
“沈逸尘!”
一道带着老派京腔的男中音在回廊尽头炸开,“大早上的鬼哭狼嚎的,像什么样子!”
“爷爷!我命苦啊…”
“不会是我的……我的兰寿?!”声音忽而拔高,仿佛下一秒要冲过来。
沈清雨悠悠抬眸,嘴角带着点温和笑意:“爷爷放心,您的鱼活得正欢,是哥的‘阿长’……走了。”
“……”
“吭。”沈老爷子轻咳了一下,掩饰尴尬。
他孙子的“奇怪”体质他是知道的,运气差的要死。沈清云对这两条鱼宝贝程度他也是看在眼里的。
作为长辈,他刚刚…好像…是有点冷漠?
“节哀啊哥。”她补了一句,声音轻柔到像春风拂面。
沈逸尘一手撑着青花瓷缸边缘,望着水中浮尸,整个人失魂落魄。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被人诅咒了,养什么死什么,就连金鱼都不肯给面子。
阿长是个讨厌鬼,
算了,
阿长要长命百岁。
——《云边有个阿长》①
献给可怜的阿长。
沈清雨忍着笑,刚想拍他肩安慰。
突然,她眼角余光瞥见水面不断泛起气泡的瓷缸,背后梨树的焦枝在风中晃动,像有谁在晃铃铛。时间忽然卡壳。
脑海深处像是有人扯下了一层纱。
“徐班主”、“徐然洲”、“倒霉总裁”、“梨树”、“剧团”……那些零散的关键词像棋子啪嗒啪嗒落在心湖,瞬间拼出了前世ICU病房里——
隔壁床那个小姐姐在病重最后几天,硬塞给她的那本狗血虐文。
书名是什么来着……好像就叫什么花?
对!是《雨中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