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分明是《游园惊梦》里的杜丽娘——
却偏偏,闯进了他亲手写下的荒诞戏里。
*
十月的第一场雨砸下来时,沈清雨蹲在巷口报刊亭前,捧着一把硬币数得专注。
老板第三次从报纸后抬头看她:“小姑娘,你买这么多旧报纸,不会是要糊墙吧?”
她弯起眼,笑得乖巧:“练习用的。”
第二十份《京城日报》被她塞进帆布袋。
雨滴顺着她的发梢滑落,下颌一偏,正巧滴进袋口一滴不偏不倚。她怀里还抱着个保温杯,热气扑在玻璃上,雾出一朵茉莉花。
老板怔了怔,像在街头看见刚从戏台退场的花旦。
没人知道,为了找到那一页讣告,她跑了三天,翻了七家档案馆。最后,在一位退休编辑家的腌菜坛子底下,找到了它。
那一刻,雨停了,一束夕阳穿过乌云,恰好照在泛黄的纸上——“徐明华”三个字清晰如初。
她怔在那里,仿佛整座城都静了。
剧场灯光亮起时,沈清雨站在消防通道口拧干裙角,正准备上楼,就听见铁梯上有脚步声传来。
是徐然洲。
黑色高领毛衣包着清瘦身形,一手提着饭盒,一手插兜,从雨夜里缓缓走来,像一尊从石雕里刻出来的人物。
沈清雨一慌,袋子滑落,报纸哗啦啦散了一地。
那张1988年的《西桥周报》讣告,恰好落在他脚边。
他停下,低头弯腰,动作干净利落。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块形状怪异的旧疤,像是半化的雪花。
“《西桥周报》?”他嗓音低哑,带着几分压抑的旧烟味,“这哪儿翻出来的?”
沈清雨咬着唇:“图书馆的胶片室……原件,在——”
“台风夜垮塌的纺织厂。”他截断她的句子,眼神冷得像一柄藏在档案袋里的刀。“死了十二个。值班电工,徐明华,是其中之一。”
说完,铁梯嗡嗡颤了两下。
“跟上。”他头也不回,往道具间走。
那间道具室堆着前一场剧的碎道具。桌腿瘸着,灯泡发黄,空气里混着潮气和线香的味道。
徐然洲踢开一块木板,把饭盒往桌上一搁:“开始。”
他将那一叠旧报纸推到她面前。
“从头读。”
“1995年5月7日,《晨报》讣告版——”沈清雨刚开口,筷子啪地一声,敲在桌上。
“情绪收起来。”他眼神凌厉,“你在读讣告,不是在悼词里哭天喊地。像播天气预报一样,听懂了吗?”
她吞下哽咽,强迫自己稳住情绪,一份接一份,平声朗读。眼圈却悄悄红了。
读到第七份时,徐然洲动了。
啪——
饭盒被他推到墙边,塑料盖子砸出一声脆响。
“停。”他抽出她手里那份《西桥周报》,指尖稳稳按住“徐明华”三个字。“这个怎么说?”
沈清雨看着他眼底那团隐忍的火,低声答:“台风夜,值班电工抢修线路时触电身亡,年仅三十一。”
顿了顿,她又轻声说:“留下一个儿子。”
空气沉到极点。
他掏出打火机,啪一声,火舌亮起,仿佛要点燃一场封尘的悲剧。
沈清雨猛地按住他的手。
她掌心冰凉,轻轻覆住他那道烫疤。
“您让我找这些,”她轻声说,“不就是为了让人记住,他们是怎么活过的吗?”
啪——
打火机滚进纸堆,烧出一道弯弯的焦痕。
徐然洲甩开她的手,手腕扫落了保温杯,滚烫的茉莉茶淌了一地。
花香炸开,裹着霉味,在旧道具室里翻涌成浓烈的记忆。
沈清雨俯身捡纸,一张张地捋平,像缝补一场年久的梦。
忽然,头顶落下一团灰布。
“明晚开始,”他声音冷淡,“我教你练台词。”
说完就转身离开,只留下一句话,和一截灰色围巾。
围巾带着淡淡的雪松香,很冷,却很稳。
沈清雨蹲在角落,继续拼那张讣告时,突然发现某一角,有人用铅笔反复描过。
是个戴安全帽的小人,正在画一道闪电。
锁门时,她回头一望,忽听道具室又响起轻微声响。
她从门缝看见——
徐然洲蹲在地上,正一张张,把那份讣告小心拼回。他动作慢得近乎克制,眉眼藏在额发下,肩膀微微颤着,像一只被冻雨困住的孤鹤。
雨,又下来了。
沈清雨躲在站台下,翻开被雨打湿的笔记本。
那张戏票上的字迹早已晕染,只有一个名字还清晰:《乌鸦与裁缝》。
那是去年冬天,她在人群散尽后,偷偷绕到后台巷子。
昏黄街灯下,一个穿灰色大衣的男人蹲下身,喂一只瘦猫,肩头积着未化的雪,像极了……一棵沉默到底的梧桐。
而那件大衣的纹路,和他今晚穿的,一模一样。
沈清雨心头一颤。
她指尖轻扣笔记本,轻声叹了口气:
“徐然洲啊。”
反派吗?台上笑着,台下哭着。
明明有着比谁都软的心肠,却偏偏落得余生孤寂的下场吗?
还真是不公平啊。
但没关系。
她的师父,她来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