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意识别开脸,看向墙角那滩水。水面倒映着他没来得及收住的笑意。
“被生活硌着牙还得往下咽的那种笑,你会么?”他忽然开口,顺手从她手中抽走保温杯。
两个一模一样的杯子在妆台前排成一排,像镜像。
她发现他在看杯底的划痕。
新、旧杯上的刮痕深浅不一,像有人用钥匙刻过。
“奶奶说,老东西要成对才不孤单。”她打开新杯的盖子,笑道:“茉莉加了两颗胖大海,润嗓的,您连演三场了。”
徐然洲站起来,动作像是逃避似的慌乱。
沈清雨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他丢下一句话:“晚上留下,练。”
夜幕降临。
“来。”徐然洲抛过来一件褪色剧服。
沈清雨抬手接住,披上时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油彩、檀香,还有点被时光晾过的味道。
“穿上。”徐然洲从道具箱里掏出一盏老旧台灯,动作利落得像舞台换景。
钨丝灯泡“啪”一声亮起,他眼睫轻颤,退进阴影,“站到光里。讲件你童年最快乐的事。”
沈清雨站过去,暖黄的光包住她。
她偏头看他一眼,眼角带笑:“师父,你这是要审我童年?”
“讲。”他语气不动,指尖却握紧了灯线。
“七岁那年,奶奶跟戏班去晒盐场搭台,我非要跟着。”她声音有点轻快,“我偷穿了小生的厚底靴,结果——噗,一脚栽进盐堆。”
“然后呢?”
她扬起下巴,语调慢慢柔下来:“膝盖摔破了,咸得要命。可我躺在盐堆里看星星,觉得……每一粒盐都在发光,像小月亮。”
徐然洲想起某个台风夜,停电的纺织厂宿舍里,母亲用盐袋压住漏雨的窗缝。
咸涩的风灌进来时,他听见父亲在暴雨中喊:“电路板还差最后.…..”
"现在笑。"他哑着嗓子下令。
她看他一眼,忽然笑的灿烂:“徐老师,你是不是也想起什么了?”
徐然洲没说话,喉结动了一下。
“你刚刚是不是在共情我?”
她忽然靠近半步,“但您平时教学时候可不会,只会盯着我一句句挑刺。”
“再说一遍那句‘每粒盐都在发光’。”他声音低哑。
沈清雨睫毛一颤,“……像无数个小月亮,在伤口上跳舞。”
“不对”,徐然洲突然逼近,食指抵住她颤抖的梨涡,“快乐里要掺着痛,像盐腌梅子。”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服渗进来。
沈清雨突然抓住他手腕,指尖按在那块雪花疤痕上:“师父示范一次?”
他眼底光微微一动。
“您要是不演,我就把这句写进剧本里,只写你。”
那盏灯“滋啦”一响,光影一抖。
这姑娘生得极好,是剧院里许多人挂在嘴边的那种“清亮漂亮”。
可他今日对上这双眼睛,才忽然明白,不是“漂亮”,是“要命”。
她眼底水光流转,像一湾浅浅春水,偏偏漾着不动声色的挑衅。
那句“只写你”,轻得像玩笑,落在他心口,却有种沉静又微妙的重量。
他喉咙动了动,没出声。指腹贴着她手背时,掌心竟有些发热。
徐然洲偏过头,嗓音低低的:“我若是演,你就能看明白?”
“那您得演得真一点。”她语气又轻又柔,带着一丝毫无防备的认真。
徐然洲定定看着她,眼神沉静如水。可她能感受到他掌心透过衣料传来的温度,像暗流下涌。
忽然,他笑了一下,短促而压低,像是失控的呼吸藏进齿缝里。
有的人明明脸上在笑,可心里却在哭。
沈清雨轻轻叹气,朝他靠近一步。
想去碰他的眼尾。
他后仰一闪,撞翻桌上的保温杯。茉莉与胖大海交错而落,在月光下散出一片温热银河。
“您这里,”她指了指他眼角,“刚刚有一点盐的反光。”
她眼里带笑,带钩,像是知道他心里藏着潮汐。
徐然洲没说话,只垂眸看她。
沈清雨想:可惜啊!差一点没忍住想亲上去。
这个世界上一定有比他眼角清泪更动人的东西。
但她不在乎。
后巷传来野猫厮打的声响,几声干脆的尖叫后归于寂静。
徐然洲转身收拾那一地狼藉,才发现自己手在抖。
二十三年没落的泪,原来会换一种形状,从指缝里渗出来,是汗,也是怔愣后的余烬。
“明天带一包盐来。”他把那件戏服甩在椅背上,嗓音低哑,“要粗海盐。”
沈清雨走到门口,又转身折回来。
她轻轻将一颗话梅糖塞进他掌心,指尖压着他还微微发烫的虎口。
“奶奶说,吃咸了要回甘。”
糖纸上的金鱼图案被她捂得有些发软,边角卷翘。
她顿了顿,又低声补了一句:“您胃不好,别总喝凉水。”
那糖不重,可落在掌心时,他像接过一颗心。
他没吭声,只听得见自己呼吸穿过喉咙,像被烟火哽住一样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