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上没了束缚,程以宁谢过又致歉,弯腰之际后脖子一沉,低头一瞧,原来是玉扳指掉出来了。
这东西,李自蹊送给她后,她总琢磨要放哪儿,放家里吧不放心,随身带着吧,没一个手指头能戴得住。所以,她拿了条金链子穿起来,做吊坠了。为了不招摇,还用的比较长的金链子,平日都藏在里衣下的,轻易跳不出来。
这次估计是吴山逮她时,挣扎动作太大,牵扯出来了。
程以宁将扳指放回衣领下,才直起身子,打算回房来着,张弓冲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张弓道:“听张嫂说,是你救了我?”
程以宁摸不清他意图,只点点头。
张弓完全坐起来,颤抖着手撑着床,看着像要站起来,枯瘦的手臂抖得像筛糠,力没用上,摊倒下去。
程以宁吓得本能伸出手托,道:“你躺着吧,身体要紧。”奈何动作太慢,被窜过来的身影率先扶住,嘴里念叨:“怎么突然起个床都费劲了……”
把过脉,吴山脸色从皱眉不解,到颤抖着嘴唇流下眼泪,不过几息。
“怎么了?”程以宁低下腰凑过去看张弓,脸色是不太好,“肖栾不是去请大夫了吗?还没回吗?”
周梦蝶道:“回了也晚了。”
“什么意思?”程以宁还想让她别说晦气话,却听到她继续道:“本就血脉淤堵,心力孱弱,晕倒后靠外力撑了一阵,醒后不好生休息,还打打杀杀好一会……下辈子注意点吧。”
事发突然,刚认识的程以宁都忍不住喃喃:“怎么会……”
张弓已经被吴山扶着靠坐在榻上,他嘴唇乌紫,胸口起伏缓慢,一下比一下停隔的时间长,仿佛下一秒便会停止。
这般浅又急促的呼吸,让程以宁想到了车祸后的自己,那种无法接受却又无力改变的绝望感,再度袭来。
明明先前还能站着、走路,跟人说说笑笑,她不过是睡了一觉,怎么就不行了……
看着看着,程以宁自己都没发现,她在发抖,眼泪一股股流在脸上,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张弓,好似这个将死之人不只认识了两天,而是交情匪浅的朋友。
房子里所有人,都看着程以宁,眼色各异。
周梦蝶盯着程以宁,白嫩的侧脸在灯烛下微微发黄,不细看,更像是发光。企图在她脸上找到表演的痕迹,却以失败告终。
张弓扯扯嘴角,道:“我膝下无儿女,本以为会晚景凄凉,眼下有你们这几个青年人送我一段,这算不算、算不算是我这一生也做对了某些事的好报呢……”
“听张嫂说,你是镇国公与万家之女,除了长安,此前可有去过别的地方?你有哥哥吗?”
话锋转得过于猝不及防,程以宁一时没反应过来,“嗯?哦,我在扬州住得比较多,此番就是回外祖母家。哥哥嘛……的确有个。”
张弓的目光缓缓聚焦,声音沙哑:“程姑娘,能否将你怀中的玉扳指给我瞧瞧?”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眼中闪过一丝急切,像是要在生命的尽头确认什么重要的东西。
抽泣戛然而止,程以宁一手摁住玉扳指,警惕道:“这是很重要的人送予我的,不可轻易示人。”
被拒绝似乎也不意外,张弓道:“我就是想看看,你那个很重要的人,是否是我旧主。若真是,临死之前晓得他安然无恙,我也能含笑九泉了。”
他有气无力,仿佛下一刻便要过去了,程以宁犹豫片刻,终归于心不忍,取下扳指给他瞧了。
张弓双手接过,外边转了一圈,视线落在内圈时,望着某个点眼神一下清明起来,下床动作都利索了,双手端举着朝门外跪下连磕三个头。
程以宁后撤半步,心说,这得是救命恩人才有的待遇吧……
这一些列动作做得太猛太突然,磕完头直起身时,倒在一旁,吴山赶忙扶着他重新上了榻。
张弓平躺在榻上,视线直看房顶,眼里只有雀跃,兀自忆往昔。
“二十三岁那年……”他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我摔了这枚扳指……是太子殿下救了我。”
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吴山急忙扶住他摇晃的身躯,却被他枯瘦的手死死攥住。
“后来……殿下看我射箭……”张弓的瞳孔开始扩散,“就举荐我……去了萧将军那里……”
鲜血从他嘴角溢出,在灰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他挣扎着转向吴山:“周姑娘……可信……你嫂嫂……我对不起……”
最后一个字化作一声叹息。玉扳指从他指间滑落,从榻上滚下咕噜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吴山那么老大个男人,都哭眼泪鼻涕满脸糊,更别提程以宁这种亲身经历过生死,且对生死怀有敬畏之心的人。
周梦蝶脸色不好看,但不至于哭出声,毕竟,才认识不到一天,跟着人旧相识哭丧太假惺惺了。
夜已深,风不吹,云未动,月光透过云之间隙,照旧洒落无遗。
待到月沉日升,天光微熹,暗蓝色的云被晨光染成橘色,又是崭新的一天。
张弓尸首就葬在城外,听张嫂说,这是张弓自己的意思。他们先前聊过这个话题,都觉得死在哪儿葬在哪儿最适合他们这些人。
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来不及通知血雨盟其他兄弟,送行的不多,就程以宁、周梦蝶一行人。
一同经历过生死,如今送一遭也算略有情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