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众缓步前行,将锦盒郑重捧至她面前。
锦盒以朱漆描金雕就,盒盖打开的一刹,殿内光线被一道翠光吸引,那竟是一对碧色通透的翡翠耳珰,雕成栩栩欲飞的凤鸟形状,翎羽卷舒间,似欲振翅凌云。殿中瞬间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私语与倒抽冷气。凤纹耳饰,非皇后不得僭用!
阴陶的脸几乎是骄傲地扬了起来,那对耳珰被她举在掌心,高高晃起,仿佛要将众人的嫉妒刻入金翠之间。
而此刻,邓绥却默默垂眸,看着自己玉简上“乙上”二字,神色澹然无波。她并不意外。
她知道,方才那“亲贤并举”的答词虽切经合理,却锋芒太露,在这个以柔为上的深宫内苑,太聪明,反倒是一种罪。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退入阴影之中。眼角余光,却清楚看见御座上的刘肇似笑非笑地扫了阴陶一眼,目光随即落到她身上,停驻片刻,神情意味深长,像是在欣赏一把未拔的剑鞘中寒光。
归途 ·掖庭回廊,日暮时分,清凉殿的朱门缓缓阖上,金乌西坠,光线在长廊中拉出细长的影子。阴陶走在最前,头颅高扬,耳畔那对翡翠耳珰叮铃作响,仿佛每一步都踩着骄傲。
忽然,她一个侧身,故意撞上邓绥的肩。
“妹妹别灰心,”她轻声笑着,像只甜腻的黄莺,“毕竟不是谁都有机会受陛下亲赏。”她将耳珰举至耳侧,绿影流转,光芒几乎晃人眼目。
“叮——”,一声清响,凤尾微晃,如得意地拍打邓绥面颊。
邓绥停住脚步,回身望她,唇角却扬起一抹清澈浅笑。“阴姐姐方才所言极是。”她语声温软,“只是《礼记》亦有训:‘君子不自大其事,不自尚其功。’”
一句话温和无波,却像春水底潜藏的冰棱。
阴陶的笑意顷刻僵在脸上,手中耳珰也不由自主地垂落几寸。她猛地意识到,这句看似引经据典的回应,其实字字诛心,直指她骄矜自满、志得意满,反将“君子之风”四字拱手让人。
空气瞬间凝结。远处一只乌鸦在高枝上扑翅而起,影子倏然掠过青砖地面。
邓绥收回目光,淡淡行礼,执袖转身。
天光微凉,她素衣如水,步履从容,一步一步,踏着瓦檐下落下的金光走向远方。她的手指依旧轻覆右袖,铜匜还在,温度不减。
她知道,这一局,她虽输于表,胜于心。而真正的棋局,还远未揭幕。
数日之后·掖庭秋深,入秋的禁苑风声渐紧,梧桐叶卷起金黄的边角,在宫墙间打着旋。虽天子未言宠幸,但内廷之中却早已暗流涌动。
“听说了吗?陛下又赐了阴氏女三套头面,金镶翠、夜明珠,还有那对凤耳坠……”
“凤耳坠?那可是嫡后方能御用的图样,这怕是要封人做贵了罢?”
“嘘,莫乱说话,陛下近来可是日日都在清凉殿设讲。”
流言如风,穿廊越殿,愈传愈烈。掖庭诸女听得心浮气躁,几家欢喜几家忧。可就在众人各怀心思之时,邓绥却依旧如故,清淡自守,波澜不兴。
每日鸡未鸣,她便起身梳洗,端坐窗下诵读《诗》《书》;夜深露重,众人沉眠,她独倚榻角,借月光描摹汉隶碑帖,笔锋凝练,宛如刀刻石裂。
铜匜始终藏在她枕下,那一行“永元四年,肇赠绥”的细字,被她每日指腹温存,早已光滑如玉。
这一切看似平静,实则暗藏观察与思索。她开始渐渐看清宫中棋局的纹路:
周贵人腕间的青蛇,每逢朔望日必躁动不安,似对某种气象变化极为敏感,恐是经药物豢养。
郑众虽面冷言严,每每她在宫中偏僻之处“偶然迷路”,那道熟悉的玄袍却总会及时出现在回廊转角,带她绕出重重迷障。他不是看护,像极了引路人。
至于刘肇……
她曾不止一次从清凉殿远望。那重檐之下,常有白衣身影静坐案前,手持竹简,似专注,又似走神。她翻阅铜匜底部的星图数次,终在一夜月明之时恍然,那颗多出的客星,恰是史书所载,永元七年腊月间现于北极五星之侧,主“圣人侧听,志动乾坤”。
她不知那“圣人”所指何人。但她隐约觉得,这一切的开局,并非偶然。
这夜风微凉,书案上的竹简翻至《周礼·地官》,她正欲抄录摘句,忽听得帘外脚步轻急。
“姑娘!”侍书匆匆而至,气喘吁吁,“班大人……班昭班大人唤你前去。”
邓绥闻言一震,指尖自纸面离开。终于来了!
她轻轻合上简册,抬头望向窗外的天光。残霞未褪,檐角已起一弯冷月。她知道,那才是真正属于她的战场,不是凤钗玉珥的争宠之路,而是刀笔墨案之下,足以撼动天下之势的局。
她缓缓起身,整衣而立,唇角浮起一抹清淡的笑。
“走罢。”
侍书一怔,仿佛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个不过十四岁的少女,神色竟比殿中权妃还更沉稳冷峻几分。
那是胸有丘壑、志在千里者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