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马轧过曲折山道,车夫扬着马鞭,不轻不重抽了一下,原本就在奔跑的骏马又扬起四蹄,带起了周围一地的尘沙。
顺才往后担忧地看去,帘帐将车厢内的光景遮了个严实,什么也看不见,然而他已能隔着帘帐,想象出二少爷在里面失魂落魄,冷汗津津的模样了。
因为二少爷刚从清风道长那里出来的时候,就是这番神态。
除本人外,谁也不知道他们在里面究竟聊了些什么,但去问一定什么也问不出来。二少爷对所谈之事缄口不言,只说要快些回家。
不知这会儿二少爷好些没有。顺才心念一动,将帘帐拉开一个口,问:“二少爷,可要喝些水?”
车厢内游祯那脸色真是黯淡得可怕,眼神里一丝光亮都没有,好像一通谈话就把游祯的生气全部带走了。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活像个没有生命的泥人。
若不是他舒朗纤长的双睫还时不时地眨动,顺才真要以为对方丢了三魂七魄,只剩个肉身在那里。
游祯好一会儿才给出反应,心神不宁地看他一眼,气若游丝道:“不用了。”
顺才只好将帘帐放下:“那您若是有什么吩咐,记得叫小的。”
另一头有没有回应,顺才已然听不见了,兴许对方说了,但帘帐太过厚实,将本就不大的声响尽数挡了回去。也有可能按二少爷现在的状态,根本就没有听见。
若是曾经,顺才必然不会过问,睁着眼也全当自己是瞎子,就像二少爷上次从道观里出来,到下山都遮掩不住狂喜的时候一样。
那时二少爷踩背脊上马车,因为兴奋还跳了一下,他差点没当即趴在地上,硬是咬牙撑住了,回去后才知道背上青紫一片,直到现在都还没好完。
背上久不见痊愈,明知再踩一次只会雪上加霜,可他还是跪下去了。二少爷惯爱用人凳来凸显自己高贵的身份,绝不会放弃在出行之中来上这么一出。
在府中碍于大少爷还在,二少爷乖张性情收敛些许,不曾叫他跪下。只是一旦离了府,本性全然释放,怎么躲也是躲不过去的。
踩到脊骨断裂又如何呢?残废了就把人裹张草席丢出去自生自灭,重新再换一个奴仆就好了。
他又能如何呢?
奴仆的命就是低贱如草芥,在游祯眼里远远抵不过一件他心爱的贵重之物。
背脊还在隐隐作痛,顺才没想到他没等到那份沉重感再次压上自己的身体,游祯会伸手将他扶起来,还替他擦去灰尘。二少爷的手白皙细软,没有经过任何操劳,自己布满了茧的手和他放在一起看是那么触目惊心。
这一切似乎都是有端倪的,游祯病好后就开始自己做事,自学会穿衣之后竟真的一次也没传唤过他帮忙整理服侍。
游祯还会和他们说“谢谢,辛苦了。”再也没甩过脸色骂过人。
第一次被游祯搀起来的时候,他以为对方是一时兴起,要演一出主仆情深的戏码,并未放在心上。
但如今看来,对方没有在做戏。
所以他今日的关心,也不会掺假。
“顺才。”
熟悉的声音将他唤得回神,顺才回头去看,游祯撩了帘子正看向他。
“可以进来陪我说会儿话吗?”
“啊……好。”
顺才一骨碌爬起来,扫了扫灰,进了车厢里。
游祯拍拍软垫,给他让出位置:“坐这里。”
顺才看了眼,发现游祯不像在说笑,才不自然地坐了下去。
这会儿离近了瞧,游祯脸色似乎要好看些了,有了些血色,不再惨白如纸。
“顺才。”游祯轻轻开口:“以前的我……是个怎样的人。”
顺才傻眼了,心说这是个什么问题,要叫人怎么回答才好。
像是看出顺才的局促,游祯又补充道:“实话实说即可,我不生气。”
顺才这才放下心来,话虽如此,他还是捡了委婉的话来说:“二少爷,金枝玉叶,常想旁人之所不能想,爱拿下人们寻开心。”
翻译过来大约就是,又骄纵肚子里坏水又多,连折腾人的花样都与旁人不同。
看游祯面色微变,顺才又急忙道:“二少爷现在就很好,特别好。”
“看来我是常苛责于你们。”游祯轻叹道:“我说了我不会生气的。”
“换个问题吧,落水之前,我那几日都在做什么?”
顺才回想了一下,诚恳道:“整日不是关在房内就是四处走,似乎在忙活什么。我们行个礼都可能会被骂。”
“是吗,还有没有什么旁的?”
“旁的大约就是……我想起来了,二少爷落水前几日一直都在池塘附近转悠,几乎日日都去。还有就是,一向不喜书本文字的二少爷还叫小的帮忙买书。”
“什么书?”
“全是古今志怪故事,妖啊鬼什么的。然后二少爷就抱着书回了屋,干什么也不让我们瞧。”
顺才答了话,颇为不解道:“二少爷,您问这些做什么?”
其实他至今也仍然好奇,大字不识一箩筐的二少爷,买那么多书做什么,又看得懂里头的文字吗。然而他决计不敢轻易开口问,只能藏心里默默腹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