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或许会好奇,为何我没有嘱托凯蒂将那封至关重要的求助信寄给贝拉,甚至还要再三叮嘱罗纳德万不可将此事告知贝拉,明明我知道她在为我的失踪而心急如焚。
因为这就是人的劣根性——自私、偏心,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贝拉对我的爱,若她知晓我被梅洛笛软禁在这关山万里之外,她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前来营救我,而我怎能忍心见她身陷险境?谁知道梅洛笛这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会怎样丧心病狂地报复她?
我已跌入深渊,但她仍是我心中那轮清冷高傲、璀璨夺目的月亮。
她仍是那位颗光芒万丈、风华绝代的明星,她独得缪斯宠爱终会摘下桂冠,有朝一日她的名字被会永远地镌刻在艺术殿堂上供后人顶礼膜拜,而我,只会是她生命中转瞬一逝的流星。
我的存在只会让她为情乱智,她清白无暇的名誉绝不能被“女同性恋”的恶名所拖累!
我就这样在失去贝拉的痛苦中日复一日地哭泣、呻口今,更可悲的是,一个被监禁的金丝雀是没有资格痛哭淋漓的,我只能躲在浴室稀里哗啦的水声里,躲在层层叠叠的床帐中小声抽泣,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我屏住呼吸。
终于我等到了八月十五日。
那一天的白昼平静得像是毫无波澜的湖泊,宅邸的厨师做了我喜欢的辛辣多汁的南美菜式,我的胃口出奇得好,食量是平常的两倍,梅洛笛看着我盘中堆积如山的菜肴面露欣慰,可转念一想我的月事才刚刚结束,他的眼神便黯淡了几分。
我知道他在想着什么——他以为我的胃口大开是因为有了身孕,他渴望一个从我肚子里爬出的带着他罪孽基因的怪物。所以,他与我行房时从不做任何措施,他认为再狠心倔强的女人都会为骨肉至亲的孩子而屈服妥协,但是,他哪里知道——
我,天生不能生育!
我带着一种报复性的快感吞吃食物,像贪得无厌的饿狼,因为游艺宫在夜幕降临之时才开展演出,所以我不得不忍受枯燥无味却胆忐忑不安的下午,然后在日落西山时,被女仆梳妆打扮之后,像一位出身名门的贵妇人,挽着梅洛笛的胳膊,姿态优雅地踏入了进城的马车。
这是,谱写我命运转折点的一夜。
沿途所见尽为夏日景象,燥热的暑气消退了一大半,风儿已经远走,留下热闹而明亮的傍晚,归巢的倦鸟扑打翅膀的响声,以及被万物欣荣的大地唤醒的青蛙持续不断地发出的鼓噪。
到达坎特伯雷游艺宫时,已是夜色深沉,尽管身着西装的侍者毕恭毕敬地领着我们走进了最高档的贵宾包厢,可是楼下不绝于耳的喧闹声以及包厢墙壁上开始褪色的油画,还是让梅洛笛蹙起了眉头。
他不习惯这种层次的环境,因为昔日他尚在伦敦时,出入的是金蔷薇剧院和帝国歌剧院这样极尽奢华不输皇宫的地方,那里的入场券让普通人望而生畏、心灰意冷,那里辗转的都是衣香鬓影的绅士名媛,西装和礼裙相交辉映,贵妇人佩戴的珠宝首饰比舞台的灯光还要闪耀,哪里像坎特伯雷宫,最高档的包厢还弥漫着廉价香水的味道,宾客的素质还良莠不齐,他甚至看到了伶仃大醉的酒鬼躺在污浊的椅子上呼噜连天。
男歌手登场后,他的脸色更是差到了极点,因为那个粗犷的络腮胡男人穿得花里胡哨,口中哼哼唧唧的情歌就像是蟋蟀的聒噪,在他眼里,这不仅是难登大雅之堂,更是粗鄙无聊甚至下三滥的把戏。
男歌手谢幕后,观众席上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喝彩声,我也不遗余力地鼓掌,似乎完全融入了这纵情狂欢的夜晚,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早已紧张得汗流浃背——
我在等待着,那黑暗降临的一刻。
深红的帷幕再次被缓缓拉开,这一次,是令所有孩童翘首以盼、欣喜若狂的杂技表演,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丑指挥着一只黑猩猩骑脚踏车,在黑猩猩跳下脚踏车的那一瞬间,我被剥夺了视野。
黑暗如潮水一般吞没了坎特博雷游艺宫,最初大家都因为这猝不及防的黑暗而惊讶得鸦雀无声,可不知是谁尖叫了一声,如一颗跳入油锅的火星,刹那间,孩童的哭嚎声、男人的咒骂声、保安努力维持秩序的声音此起彼伏地沸腾起来。
一只粗糙厚实布满伤疤和老茧的大手如蛰伏在暗中的蝮蛇般悄无声息地扑过来死死地攥住了我的胳膊,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我从沙发上拽起来,我没有惊呼也没有挣扎,因为我知道这是罗纳德的人在营救我。
“罗南?什么人?!”一片可怕的黑暗中,我听到了梅洛笛那惊恐的怒斥声,那个男人将我推进了另一个陌生的怀抱中,我听到他近乎不可闻的低语:“别怕,我是罗纳德先生的人。”
罗纳德知道萨菲尔是怎样一个敏捷矫健、身手过人的“人形兵器”,所以潜伏于此的绝不只有两位营救者,我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兵刃相接的金属声音,而那个男人轻而易举地将我扛在肩膀上,他如拥有夜行视力的黑猫,在伸手不见五指中穿行自如,一阵颠簸之后,我看见了苍茫清冷的月亮——
我,得救了!
重获自由的那一瞬间,我喜极而泣,那个营救我的男人是一个粗壮结实、脸上有刀疤的黑人,他的腰间别着一枚小巧的左轮手枪,从他那凶狠的气势、阴鸷的眼神,我推测他是身经百战的雇佣兵或是杀手。
争分夺秒的营救不需要闲言片语,他抱着我跨上了一匹黑色的骏马,长鞭落下,骏马在空旷的街道上风驰电掣,越过教堂、广场、树林,最终停在了一处偏僻荒凉的码头上。
波光粼粼的平静海面上仅有一艘不起眼的客船,在岸边等待着我的人是罗纳德,他焦急地来回踱步,抽了一根又一根烟,而他身边的那个清瘦高挑的影子是谁?
“罗南!”
一声熟悉的呼喊让我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加特,他怎么来了?
我纵身跃下马背,加特迫不及待地跑过来紧紧搂住我,我看见他的热泪盈眶,也看见他的消瘦憔悴,他埋在我的肩膀上,几乎是泣不成声。
“你,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知道此时并不是抒发儿女情长的时刻,那个缠绵至极的拥抱仅仅维持了十几秒,然后他紧紧地握住我的双手,极其严肃地告诉我:
“罗南,你不能回到伦敦了,那里太危险了,我会陪你去美国。”
“这是最好的安排,请原谅我擅作主张。”罗纳德扔掉了快要熄灭的香烟,道:“现在,立刻去船上,事不宜迟。”
我忙不迭地点了点头,然而在踏上船梯的那一刻,身后的树林却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枪响!
“嘭!”
早已栖息的倦鸟被吓得落荒而逃,一队全副武装的人马气势汹汹地走了出来,刹那间,十几个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地对准了我们。
我看见满脸是血的萨菲尔,他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阴翳可怕,他漠然地盯着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我,就像是从炼狱中爬出的修罗。
“呵呵呵。”
那是怎样怨毒、尖刻、阴狠的笑声,似午夜时草原上久久回荡的狼鸣,令人毛骨悚然;又似极地上终年呼啸的风雪,寒冷夹肌?骨。
“咔嚓。”
我听到了子弹上膛的声音,那十几个男人整齐划一地将食指按在了扳机上,他们稍稍动动手指,我们就会被打成筛子。
虽然加特和罗纳德也带着防身的武器,但是寡不敌众,我们势单力薄,今夜注定是插翅难逃!
“难为你装疯卖傻这么久,我真是小看你了。”他咬牙切齿地冷笑着,那声音可怕得不像是从喉咙发出,而是从他灵魂深处最扭曲的恶念中一点一点地、蓄势待发地挤出来。
“我和你回去,放他们走。”
“你觉得你有和我谈判的资格吗?”他的声调骤然升高,似喷薄的岩浆:“这几个人,我要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罗纳德曾是经历过枪林弹雨的军人,更是名利场上游刃有余的主宰者,事到如今,他仍能够临危不惧,心平气和地同梅洛笛谈判:
“伯爵阁下,追求爱情的手段五花八门,您何苦选了这最极端的方式,害了自己,也害了罗南小姐?”
可是,一个气急败坏的疯子哪里听得进苦口婆心的金玉良言,曾经我声泪俱下地哀求他不要再执迷不悟,可换来的是被灌下剂量更强烈的精神药物。
萨菲尔举着枪步步逼近,千钧一发之际,我拔下雇佣兵腰间的短刀,然后狠狠地刺入了我的肩膀中。
鲜血如注,我疯了,彻底地疯了。
“罗南!”
恐慌的惊呼声不约而同地响起,我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即使那尖锐刺骨的疼痛让我几乎站不稳,但我还是颤颤巍巍地举起沾满鲜血的短刃,抵在了脖颈的大动脉上。
“罗南,你,你别这样……”
加特惊慌失措地哀求我放下手中的刀刃,我却上前一步,一脚踹开了他。
我抬头凝望夜空,它一如既往的深邃浩渺,那一轮清白明亮的圆月笼罩在薄纱般的云朵中,她如慈母般悲悯地注视着我,一如多年前她温柔地俯视着大限已至的玛格丽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