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杞也沉默,这位妇人心思难以琢磨,有些难搞。
再说多目的太明显,只能无声的演下去,与妇人一同望着火堆。
身后许久未动的陈霁有了动静,绣春刀刃划过刀鞘的声音刺耳尖锐,随后一道破风声,掠过耳侧,刀直直扎在火纸堆的灰烬中,将其尽数搅碎,扬起一片沙子。
陈霁低沉的声音随后而至:“押去县衙。”
以陶杞对陈霁的了解,若是从前,这柄刀会是直接插在这妇人的一条胳膊、或者一侧大腿上。
如今,是手下留情了。
“民妇韩氏,来祭拜父亲,韩学。”
妇人没有征兆地突然开口,缓缓吐出来一个重磅线索。
陶杞瞧着眼前瞬息万变的进展,对陈霁爆力破案的风格有了一丝丝苟同。
人是复杂的、各种各样的,或许有些人受用她这一套,便有些人是受用陈霁那套的。
逃不掉走不脱,再不说刀子可能插到身上。
妇人开了个口子,徐徐道来:“我爹当年刚出事时,家门尚未没落,临走时安慰我和母亲说:旨意是到京城审理,路途数月,尚还有转圜的余地。”
妇人眼角泪再次流下,她缓了一口气,让声音平复后继续道:“可人刚出了县城,在河滩就暴毙而去。没有丝毫喘息的机会,紧接着抄家,定罪,传书京中。
不过数日,新知县任命已出,母亲郁积而亡,我被迫嫁于非人,家产全数抄没。我韩府尚算得上书香门第,转息之间已荡然无存。”
妇人语气愈发激烈,望着陶杞与陈霁二人,眼中满是悲痛不甘。
“起先尚不曾有疑,只想着父亲一朝踏错误入歧途,我与母亲劝他悔改,将韩府积攒全数用于赈灾。
可从始至终不见父亲所占赈灾银粮在何,又无故而亡,草草了案,如何能说清楚?”
陶杞听闻这番描述,看向陈霁;他亦看向她,两人只消一眼对视,已然互相明了对方心中所想。
县志寥寥几行的记载,隐藏了诸多细节。
如今只有韩氏的一面之词,无从判断隐藏细节之举是无意,还是刻意。
两人再看向韩氏,韩氏突然跪在地上,向陈霁行叩首大礼。
“大人,民妇看出您绝非寻常百姓,求大人开恩,重查当年大旱赈灾一案,不求家父清白与否,或贪或无贪已不要紧,只求一个家父当年身亡河滩的真相。”
韩氏扯住陈霁的衣摆,十指用力,眼眶血红:“只求,民妇每年祭拜家父家母时,口中所言皆有因果,心中所愿皆有方向!”
西北天亮的早,如今在三人背后的沙漠边缘,点点亮白染上天际线,好似一双巨手硬生生在藏蓝色的天幕下撕开一道口子。
陈霁覆手立在这样的天际之下,清早的风吹起衣摆,在腿边猎猎作响。
他不语,亦不为所动。
他手上染过太多血,绣春刀刃浸润血味,挥之不去。
所有亡在他刀下的鬼,或声泪俱下,或轻笑嘲讽,或破口大骂,或沉默不语……
他见过太多太多……
若他每桩每案都因此而破案,他不会坐在锦衣卫的位置。
他是锦衣卫,是圣上亲命的指挥使,一切以皇命为唯一的指令。
而现在,圣上飞书,命他查羌府失踪案,于是他覆手而立,淡淡开口,言语轻飘,似从地下爬出来的十殿阎罗:
“所以,你对接替你父亲之位的羌府怀恨在心,对吗?”
他这一问,太过敏锐,太过冷漠无情。
韩氏从未提起羌府,但陈霁精准的捕捉到那句“不过数日新知县任命已出”,以此锁定韩氏心中所怨的去处。
又他从未对韩氏的悲痛所心动,而始终谨记羌府案子,这一问,实则是问:
所以你韩氏因心中所怨会谋害羌府,是吗?
韩氏整愣,被眼前之人寒作冰刃的话刺到,脸上悲痛冤屈的表情一寸寸裂开,眼眶越发猩红,一丝崩溃边缘的疯狂自眼底爬出来。
她突而仰天大笑,苍凉沙哑之声刹时而起,贯穿空寂的大漠。
“哈哈————”
沙漠边缘出现几只秃鹰,盘桓而来,仿佛有了灵性,鸣叫相合。
韩氏扯着陈霁衣角的手松开,十指触到沙地,死死扣进沙子中。
大笑几声后,变作咬牙的嘶哑,干涸的嘴唇裂开,鲜血染红双唇,通红的双眼盯着陈霁,一字一句吐出来:
“民妇用性命发愿,愿大人,也有深陷囹圄无法自救、步上家父之路的那一日!”
陶杞在一旁愣神的看着这一幕幕。
原本她想应下韩氏所愿,尚未来得及开口,陈霁的发问将她打断。
而后便是由陈霁的发问,那话让她忽而意识到,这段时日被她忽略的事实。
初相遇时,她时刻谨记,眼前这个身穿飞鱼服的男子,是曾针锋相对的死对头,是最后夺她性命的阴狠奸佞。
可朝夕相处间,她渐渐放下戒备,并魔怔地想过,或许前世她忽略了什么,对陈霁也许存在误解。
如今一息之间,重新找回理智。
她明白,陈霁还是那个陈霁,前世他在京城搅动官场、翻云覆雨、夺她性命的景象再次清晰。
陶杞望着眼前咫尺的陈霁。
陈霁听闻韩氏以命起誓的咒怨,毫无情绪起伏,疏冷的视线再次看向眼前大漠。
天际线的口子越撕越大,翻起鱼肚白,照亮最远处的天空,夜幕之上的繁星渐渐模糊,一望无垠的沙漠正在苏醒。
来到西北后,陈霁总这样望着大漠。
这次陶杞终于看清陈霁的面容,看清他是以何种姿态望着大漠。
他不为韩氏的咒怨所扰,甚至,看着大漠的神色比看向韩氏时,更为温和平静,没有问讯的凌厉压迫。
他竟出乎陶杞意料的,回了韩氏的话。
“甚好。”
眼前“甚好”的陈霁,看在陶杞眼中,与那日她坐在县衙门口时回“好”的陈霁重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