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八块钱。”

“刷卡。”

“滴——”

他撕下小票，回神时对方却已到窗边坐下，垂沉的天装进窗扉，假绿植飘散淡然的绿光，陌生的先生两手交叠置于腿间，瘦削的脊背依着靠椅，什么余杂也没发生。在纸醉金迷的青城，姜清望想，他大抵据有其中一份浮华，滂沱大雨浇过金银，才得冷寂从容。

“……来我的余生活着吧，我把你记在心里了。”

耳机内主角悲声说尽无可奈何，姜清望惊觉这位先生眼眶泛红，舀珍珠的手顿了顿，提起心，又多添些进去，并非一见钟情而偏爱，他本就是这样的性子。

一杯奶茶顷刻做好，看对方要堂食，姜清望便径直过去递给他，连同吸管纸巾。

“谢谢。”先生莹润骨感的手指握住杯壁，字句有如温开水，温热的些许哭腔。

他听得清，平添同病相怜的哀恸，攥紧衣袖，软语道：“先生，喝点甜的，心情会好起来。”

“……”

缄默之际，姜清望掠过无数猜想，譬如这先生去网上打差评，亦或嫌恶他多管闲事而降罪于店家，但先生不理睬，他咽下迟来的惶恐，转身回到柜台前。

锅里煮熟的红豆叽叽报信，姜清望无心拉片，回想自己刚刚那句话究竟出于什么，真是同病相怜，还是看出对方衣着阔绰，想乘隙而入？他不该当自己是甜宠文女主，同性恋并非潮流，富家公子们即便有这般癖好，也早晚要结婚抚育后代，惊怕揪住他的指尖，拾起的笔重重砸向桌面。

“你的心情看上去糟糕透顶。”

电影里的角色说。

没错，这位先生的心情一定糟糕透顶，不愿多费口舌。

约莫十五分钟。

先生离开的时候，玻璃门压碎忽浓忽淡的光彩。

大雨之下风衣飘曳，纷飞的水短暂封住他的轮廓，像是月光的乱流。

姜清望一张又一张拧着纸巾，揉皱的在垃圾盒内堆成小雪丘，担忧糟糕的结果，更不能从婆婆的死亡中回身。

“我的乐乐最了不起，要去青城读好学校啦。”

婆婆热衷于呼唤他的乳名，象征平安喜乐，可是现在开始，全世界再也没有人这样在意他快不快乐，他干脆趴桌上大哭，雨作的刀噼啪地划开这颗心，未闻世事的稚弱血肉拗不过许多酸楚，耳旁婆婆的声音渐次明朗，可他不敢捕捉，要面对怎样的现实——事情和他想象的不同，梦想的学府、热忱的前路，都是为了婆婆能在电视里看见自己，未来沦为泡影，还要这么走下去，母亲和父亲说的是真的，他没有退路。

下午第二次，玻璃门吱呀一叫，姜清望泣不成声，感情说他应该自己待待，但他不可以辜负店家的雇佣，倘若客人被他的模样吓跑，他会歉疚好久。

“……你好？”

那道冷清的身影，屈指叩叩柜台。

姜清望的思绪一瞬间涣散，惧怕到极点，泪水糊满脸侧湿黏的发丝，仓皇怔着：“先生……”

“是甜的，收下吧，”先生唇线凉薄，似一脉淡漠的晚雾，雕工精巧的糕点盒子被他放在姜清望手边，“你还年轻，别难过太久。”

匆匆一眼，他不待姜清望回答，已然收束他们三言两语的缘分，转身彻底远去。

借用眼泪这片人身上的海洋，泪意朦胧之际，一盏盏海市蜃楼装进瞳孔，里面住着浮沉的灯光与梦，刹那却破灭，滚烫的水花摘落了，姜清望的回忆惺忪淡去，想起他初雪般棉柔微冷的朱红眼睛，软糯蜜甜的糕点，五句只对自己说的话。

羽龙激起湖面的一圈圈涟漪，风儿扰乱发丝，他恍如隔世。

他想念的早在一年前就遇见过，看别的都褪色，爱情来的轻巧也可以细密，无知而爱未必是草率。

至少姜清望知道，一夜之间爱上谁，并非是不可能的事。

*

遇见楚潇离之后，今年上半年的年假，姜清望毕竟逃避回家，去青城影视基地的各个剧组及青城剧院当群演，与不少人相互熟悉，亦找到新的方向。

此时，他便明白表演原来不是偏要因为谁，哪怕永远当群演，也喜爱随着戏幕起落更迭的另一种人生，他是个随处可见的塑料瓶，装的水喝光，只剩垃圾回收的下场，偏要插花养草，才衬得鲜灵，呼吸的意义大概就是维系这点鲜灵吧。

而这些全是因为遇见了楚先生。

相片下方一张透明胶粘贴的便签纸，写道：

「你是天上月，

我在人世间，

所以，我想和你到月亮上去，

先生。」

“先生”两字，重重地压陷了纸面，这是不肯放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