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的目光在金志勋激情洋溢的介绍中,平静地投向那组被其奉若珍宝的沙发和单椅。作为全球最顶尖学府的毕业生、顶级艺术沙龙的常客,她关于设计史的眼界和鉴赏力早已锤炼得近乎刻薄。
那套沙发主框架的金属的冷冽光泽,过于均匀、刻板了。缺少真正老件经过数十年空气氧化和人为使用后形成的、不均匀自然哑光。而连接处所谓的原厂榫卯?结构比例虽模仿到位,但那严丝合缝的程度和过于完美的结合角度,透着一股子现代精密机床加工的呆板匠气。纹理过于均匀,手感虽佳但缺少那种高级老皮革会有的深沉润泽感。边缘处理的圆滑度更是精心做旧的典型现代工业仿品痕迹。
整体的线条比例单看没问题,但与茶几、空间高度的组合关系,透着一丝与云栖馆空间调性不完全融合的生硬嫁接感。仿佛是硬塞进来的展览品。
安娜不动声色地移步,姿态优雅地在客厅里踱步,手指看似随意地滑过一把扶手椅的椅背边缘。她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微弱却陌生的塑料气息,被刻意用昂贵皮革护理油和室内香氛掩盖。
金志勋完全没有觉察安娜的审视,热情地邀请:“安娜教授,别站着呀,您亲自体验一下这原版包豪斯设计的坐感!”他为自己这个巧妙又富有格调的邀请颇为自得。安娜抬起眼,脸上那职业化的微笑没有丝毫变化。她没有拒绝,姿态矜持地在主沙发位坐了下去。坐下的瞬间,她的感受验证了判断。
舒适感尚可,但这并非源于包豪斯设计对功能与美学的精妙平衡,而是填充材料,类似于高级记忆海绵带来的现代支撑感。真正的老包豪斯家具,座垫填充使用的是那个时代特有的材质,绝不会提供这种现代的舒适。而且皮革回弹速度过快。甚至在她坐下时,那金属结构接口处发出了一个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类似于高强度塑料受力形变才有的咯吱声!真正的金属榫卯,绝不会发出这种声音!
这就是金志勋引以为傲的“原版神迹”?
安娜心中无语翻腾,她曾精准解剖过中产阶级对仿古美学的劣质痴迷——他们将大量金钱投入购买昂贵的高仿品或符号化的复古设计,试图以此锚定自己的文化位置和阶级安全感。这种行为本质上是对真正文化积淀和审美品位的无能理解与绝望攀附。
此刻,在金志勋这间用金钱精心垒砌、却充斥着仿古赝品和伪高级感的客厅里,她亲身验证了自己的猜想——一个依靠风口和钻营完成原始积累的暴发户,一个急切地用符号化物质堆砌来证明自己品味的可怜虫!这与她在哈佛顶级院校接触到的老钱家族继承人的私宅里接触到的那些浸润着历史与文化的典藏,完全是云泥之别!那些只存在于特定圈层,连炫耀都是含蓄且点到即止的真正财富。
金志勋见她坐下,顺势紧挨着她坐在同一张长沙发的另一端,这种略显唐突的距离感再次被忽略,脸上带着热切和炫耀后的满足:“安娜教授,感觉怎么样?在首尔,不,在整个亚洲,能找到如此完整品相、如此纯粹包豪斯风格的老件,大概也屈指可数了!”他极力想得到这位学识渊博、品味超然的女教授认同,这种认同对他而言价值连城。
安娜没有立刻回应。她甚至端起茶几上金志勋早已准备好的、产自埃塞俄比亚瑰夏(Gesha)庄园的顶级手冲咖啡,姿势优雅地轻啜了一口。咖啡豆品质极好,但冲泡的研磨粗细与水粉比例稍失精准,水温也偏高了一度左右,那份顶级的优雅果酸和香气被一丝微弱的焦苦味破坏。又一个努力迎合却暴露不足的细节。
整个空间陷入短暂的静默,仿佛在等待一场审判。
就在金志勋被这沉默搞得有些不安,脸上的热切快要凝固时。
安娜缓缓放下那价值不菲的骨瓷咖啡杯,杯碟相碰发出清脆悦耳却冰冷的一声“叮”。她微微侧过脸,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迷雾的深邃眼眸,带着一种平静到近乎残酷的好奇与探究,直直地看向金志勋期待的眼眸。她的红唇轻启,吐字清晰、圆润有力,宛如课堂上点评一篇漏洞百出的论文,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同冰锥,精准无比地刺向金志勋骄傲的核心:“金社长……”
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了这精心打造的品味空间。
“恕我冒昧,我对包豪斯设计史稍有研究,尤其对辨识柏林老作坊的手工细节有些心得。您这套包豪斯中古家具,特别是这个主位沙发,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