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灰暗,湿雾蒙蒙,风犹如湿润的吻,从南边吹来,夜雨淋湿了城墙,在缕缕晨光中闪烁的它们好似涂了一层精亮的黑油。罗柏策马从城墙的边门出发,在遍地的水坑之间沿着残存的小道上小心地择路而行,他的左手攥着一封信,未拆的蜡封就像一抹干涸的血。
这封信是唯一幸存下来的。
渡鸦带来的第一封信让他觉得可笑,第二封让他愤怒,第三封则让他彻底气急败坏,再接下来的信他干脆连拆都不拆,直接烧了,撕了,毁了,送信的仆人挨了一顿鞭子,见习修士被当头浇了一壶红酒,灰衣绵羊聪明的把信藏在一个女仆的胸衣里,毁了他唯一的一点兴致和安慰。那封该死的信上的每个字都是谎言,每一句埋藏着最残忍恶毒的诽谤,言语就像风,寻根问底的人才是傻瓜。经过守卫时,他的身后别着一把斧子,拦我呀,他心想,精钢能够劈开头盔、头发和颅骨,罗柏恶狠狠地瞥了他们一眼,这些蠢蛋们眼神中流露出的东西让他恶心,忘恩负义。
真可惜,没有守卫敢拦他。
无论白天黑夜,天空都布满浓密的灰色阴云,没有太阳或星星帮忙辨认方向,这样很容易迷路,周围寂静无声,松枝划过手臂,他拨开无数伸展的枝条在森林中前行,小心地避开闪着绿光的沼泽,诡异的气氛让他越来越不安,罗柏不由得起了鸡皮疙瘩。
他开始担心起雷蕾的安全,担心她会不会被某个没长脑子的疯子淹死在沼泽里,无论信上写的她身份有多尊贵,她也许真的是个货真价实的贵族小姐,但首先是个私生子,‘弑亲者’……假设信上说的都是真的。史塔克大人不会率军为她讨回公道,坦格利安家族也不会管她的名誉,他们只在乎龙,没人理会她的死活。暗杀最保险,只要不被抓住,这并不难办到,她的四肢纤韧如芦苇,只需在她落单时推一把……他抽了自己一个耳光把这念头赶走,但每经过一处沼泽还是会仔细察看淤泥中是否有尚未吞噬完毕的尸体,没过多久,他放弃了,单凭腐烂的头骨和手指他根本什么都辨认不出来。
我到底在害怕什么?这太傻了。罗柏告诫自己,那姑娘有龙,胆敢伤害她的人会在龙焰中尖叫着化为灰烬。可她的保护神在哪里?他环顾四周,诅咒着不肯散去的晨雾。
好在旧神保佑,他在下风口一棵心树的上层枝干上找到了她,严格意义上讲,若不是树下有云雀的几根羽毛,他下马后是绝对不会往上看的,这可能就是隐蔽在树上的好处。微风拂过心树,红叶沙沙作响,她一定早就发现他了,却任由他像个傻瓜一样没头没脑得在森林里瞎转悠。
“你该跪在心树面前祈祷,”罗柏来到树下,朝她张开双臂想让她下来。“凌驾于旧神之上是冒犯,他会听见你的秘密。”
“旧神听不见我的秘密,我从不拿他跟神做交易。”雷蕾扮了个鬼脸,没有理会罗柏的好意,驾轻就熟的单手从树上跳了下来,敏捷得像只猫,只是在她的赤脚接触到地面时,他眼尖地看到几缕暗红顺着她雪白的腿间流淌至脚踝,她正在来月事。
罗柏脸红了,牵马的缰绳险些甩到雷蕾脸上,他想把马让给她骑却不知如何开口。雷蕾却是面无表情地收紧了身上的斗篷,目光落到他手上的羊皮纸,罗柏连忙扯开蜡印递给她。
信幅很短,又都是谎言,但雷蕾至少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三遍。罗柏咬紧牙关,等着看雷蕾跟他一样气得脸色发黑,七窍生烟,然而,雷蕾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感觉后颈一股寒气直向上冒。
“杰赫里斯小王子死了,在睡梦中被割了头。”
“不……不对,我要给你看的是……这封信几时来的?怎么可能?谁干的?”罗柏结结巴巴地说,心里却对答案不寒而栗。
“总不会是墙中鼠干的。”雷蕾靛蓝色的眼睛里再没有一丝善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严明的痛苦和羞耻。“信上说是咱们的女王干的。”
“你相信吗?”罗柏来不及思考,话就冲口而出,他真的很想知道她心里到底在盘算什么。
“我信不信不重要。”雷蕾长叹一声,冷静地说道:“先是路斯里斯王子,接着又是杰赫里斯王子,以牙还牙,以子偿子。哼,在我看来,龙王的后代们是在用自己的血脉偿还自己的血债。”
“在我看来,这些信全都一个样,都是该死的谎言!”罗柏用力握拳,把信捏得稀烂。
雷蕾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考虑到鸟儿能把信捎到这儿来,绿党肯定已经将此事昭告给七国上下。谎言?我的朋友,这样的谎言若是重复千遍,还有谁会在乎真相是什么?”
罗柏没想到这一层,于是不由得紧张起来,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先前披露雷蕾身世的信又该怎么办?
“走吧,我新结交的朋友们差不多该抵达了,昨晚我溜达着出门前拜托过戴瑞爵士在秧鸡厅安排一场像样的宴会好招待他们。”
“新结交的朋友们?”
提及此事,罗柏忍不住大为光火,雷蕾新招募来的佣兵有二百人,作战勇猛,经验丰富,而且大多是弩手。这支未被命名的佣兵团原先有七百人,浩浩荡荡的乘着长船从石阶列岛出发来追随他们曾经的国王—戴蒙王子,但在途中不幸与铁民遭遇,被击沉了六艘长船,又失去了两艘载满黄油和腌鱼的补给船,死里逃生的佣兵与船员们不得不就近在西境整顿休息,在雷蕾找上他们之前,这伙倒霉的佣兵几乎成了为祸一方的土匪。
自封为佣兵团领袖的大肚子普兰多生着一双斗鸡眼,不愧与海盗同名,贪婪程度比铁民更甚,声称雷蕾除非拿出像她奶.子那么大,像她头发那么多的金子,否则休想得到佣兵们的效忠。雷蕾用龙焰回答了他的报价。于是,佣兵团不幸又折损了七十六人后,协议敲定了,普兰多团长付出了一只手臂的代价,再也不敢对雷蕾出言不逊。尽管如此,罗柏还是认为跟这种佣兵一起并肩作战是羞辱。
他们循原路走回城堡,弯身穿过一根根低垂的树枝。直到夜幕降临,罗柏才意识到雷蕾新结交的朋友都有哪些人,或者说情况到底有多糟,虽然距离尚远,无法看清旗帜上的图案,但透过点点火光,他依旧瞧得出旗帜上绣着三只小船。
“那是黑色?还是蓝色?太暗了,根本看不清。”罗柏眯了眯眼睛想辨认旗帜的底色,忍不住抱怨道。
“让我看看……”雷蕾站在城墙上抻直一根青铜镶祖母绿的镜管,这是普兰多团长为求龙骑士小姐高抬贵手跪地献上的,据说这东西能让遥远的事物变得清晰无比。“红黄相间的镶边包围的蓝底,上面有三只银色小船。妙极了,我等的就是他们。”
“谁?”罗柏顿时觉得喉咙发干。
“法曼家族,仙女岛曾经的领主,效忠于兰尼斯特家族。”
“那是绿党,你竟敢邀请他们?”罗柏忍不住挑起一边的眉毛。“他们来了多少人?”
他的话音刚落,雷蕾就根据火把估算出来人的数量,“两千,有马的还不到十分之一,多半都是沿途收编来的流民,要么就是被铁民劫掠殆尽的绵羊。”
“这是想包围我们?”这个念头让罗柏很不安,不过只要他一抬手,他的卫队立刻就能朝三十里格外的距离张弓搭箭。
“不会的,我命人在城外搭好了帐篷,不是什么华丽的大帐篷,但每个都可容纳上百人,里面准备了足够的麦酒和食物,能让他们好好饱餐一顿。此外,我还命人给新晋的法曼伯爵准备了一间舒适的卧房和热葡萄酒。”
“你该准备的是面包和盐。”罗柏忧心地说道。
莱克森学士这时像鬼魂一样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他是个瘦小的老人,白发稀疏,金属打造的项链松松垮垮的挂在咽喉,他早年瞎掉的一只眼睛像含着恶臭的脓水,另一只却明亮的惊人,他自戴上链条起就服务于戴瑞家族。
“给你,亲爱的,能止疼,当心温度。”老人小心的端给雷蕾一杯滚烫的药剂。
雷蕾像根本感觉不到温度那样一口气将药剂喝干,但紧接着就被辣出了眼泪。“咳咳……我以前……喝的那种味道要温柔得多。”
“每位学士的配方都不一样的,小姐,罂粟花奶的味道会好很多,效果也比这种草药茶更好些,还能抚慰你的神经,让你睡个好觉,暂时远离……烦恼。”学士尴尬地用手梳了梳自己并不多的头发,有些难为情的说道。
至少说到这里,罗柏还是很同意学士的建议的,他自己都不敢确定,雷蕾究竟是否真的需要睡眠,但是他不该提到那些烦心事,至少在门外两千大军压境之际不该提。
罗柏等着雷蕾跟他一样大发雷霆,可出乎意料的是,她的脸颊泛起玫瑰色的红晕,笑了起来,他揣度着雷蕾是否真的明白眼下的困境,可也不得不承认,她刚刚的笑容丝毫不亚于太阳的光辉。
“是戴瑞伯爵吩咐您这么说的吧,他可真是太好心了。”雷蕾将镜管收起来。“正好,我也有事要麻烦您,请您转告几位大人,半个钟头之后,我要在书房会见达斯丁伯爵,卡史塔克伯爵,梅里斯特伯爵,戴瑞伯爵,鲁特伯爵,派柏伯爵,佛雷侯爵。”
“遵命,小姐。可得有人陪着您,这几位大人中若是有哪位想对你不利,七神降临都救不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