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几乎能闻到松节油和高级颜料混合的香气,感受到宽敞明亮的画室里,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画布上的温暖。那是他灰暗生命里,唯一能称之为“渴望”的光芒。
然而,手腕处被衣袖紧紧包裹的伤痕,仿佛瞬间灼烧起来,带来尖锐的刺痛。父亲砸碎酒瓶的咆哮,家徒四壁的冰冷现实,以及那个深埋在心底、如同毒蛇般缠绕的自我否定——“你不配”、“你只配待在黑暗里”、“你这样的人,怎么配拥有那样的光?”——这些声音瞬间压过了苏曼描绘的美好蓝图。
他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他不敢看苏曼充满期待的眼睛,更不敢去想柏闻屿此刻是否在听着这一切。他几乎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极其艰难地、用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的声音,挤出几个字:
“谢…谢谢苏阿姨…我…我…”
他“我”了半天,后面的话却像被巨石堵住,怎么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渴望和更巨大的绝望在他胸腔里激烈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最终,他只是深深低下头,避开了苏曼的目光,那姿态充满了无言的痛苦和拒绝。
苏曼脸上的热情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被深深的惋惜和不解取代。她看着眼前这个低着头、瘦弱得像能被一阵风吹倒的少年,又想起黑板上那幅震撼人心的星空,实在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拒绝这条铺满鲜花的坦途。是因为家庭?她隐约听说过一些传闻,但具体并不清楚。
“初衍……”苏曼还想再劝。
“哎呀妈!”陈墨及时打断了母亲,他看出初衍的极度不适,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他本能地维护这个沉默寡言却才华横溢的朋友,“初衍他肯定有自己的考虑嘛!你别逼他了!快走吧快走吧,我们要上课了!”他半推半哄地把母亲往外送。
苏曼被儿子推着,无奈地叹了口气,最后深深地看了初衍一眼,留下一句:“初衍,阿姨的话一直有效!画室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你想通了随时来找我!小墨,多跟初衍学学!听到没?”这才被陈墨送出了教室。
陈墨回到座位,把那张水彩稿又往初衍面前推了推,脸上恢复了嬉皮笑脸:“大神,别理我妈,她就那样!快,江湖救急,帮我改改!”
初衍依旧低着头,刘海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他沉默地拿起一支削好的铅笔,没有看陈墨,只是将目光聚焦在画稿上。当笔尖触碰到纸面时,那种熟悉的、能隔绝外界的能力再次浮现。他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混乱思绪、所有的渴望和绝望都压下去,只剩下眼前需要解决的问题——构图、色彩、层次。
他俯下身,铅笔在纸上快速而精准地移动着。他加深了河岸的几处阴影,拉出了空间的纵深感;用橡皮擦巧妙地提亮了河面的几处反光,瞬间让水面有了流动的灵气;在远景的树林边缘,他轻轻扫上几笔暖色调,打破了原本沉闷的灰色调,画面立刻生动起来。他的动作流畅而专注,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陈墨在一旁看得啧啧称奇,小声赞叹着:“对对对!就是这样!牛!”
而坐在一旁的柏闻屿,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那本物理竞赛书。他的目光没有直接看向初衍,而是落在初衍握着铅笔、稳定而灵巧的手上。那双手在画稿上移动,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进行微调。他又想起黑板上那幅冰冷的星空,想起苏曼热情描绘的“曼陀罗艺术空间”和顶级美院的邀请,再联想到初衍那句轻飘飘的“一些原因”和此刻近乎卑微的拒绝姿态。
他的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了一下。这一次,那深邃眼眸中的涟漪似乎更深了些。他看到了初衍在艺术上近乎神性的天赋光芒,也清晰地看到了那光芒是如何被无形的、沉重的枷锁死死地按在尘埃里,无法挣脱。
那名为“初衍”的矛盾体,在他冰冷的逻辑链条里,又增添了一个关键而沉重的变量——不是没有光,而是光被囚禁在牢笼里,连挣扎都显得如此无力。壁垒依旧冰冷,但那壁垒之后锁着的,似乎不仅仅是一片黑暗,更有一团被强行压抑的、足以灼伤人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