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非没有感知到初衍的恐惧,之前只是将其归类为“麻烦”或“不合群的阴郁”。但此刻,那恐惧的对象如此明确——就是他本人。他做了什么?仅仅是因为看到了对方的秘密?因为用篮球砸飞了刀片?因为一句“太吵了”?还是……仅仅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对那个敏感绝望的灵魂而言,就是一种无法承受的压迫?
柏闻屿第一次对自己“存在”的意义,产生了一丝冰冷的困惑。他习惯于掌控,习惯于高效,习惯于用距离和冷漠解决一切麻烦。但初衍……他像一团无法用常理解释的迷雾,一个无法用逻辑拆解的悖论。他的恐惧,他的伤痕,他的天赋,他的温柔,他的绝望……这些矛盾的特质在他身上激烈碰撞,最终却指向了他柏闻屿,将他变成了对方恐惧的源头。
冰冷的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柏闻屿脚边形成一小圈湿痕。他沉默地站了几秒,然后,迈开长腿,步伐沉稳地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深蓝色的伞面在灰蒙蒙的雨幕中移动,像一座移动的、沉默的孤岛。
他没有去追初衍,甚至没有加快脚步。他只是朝着同一个方向前行,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前方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道路。只是那握着伞柄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比平时收得更紧了些。
初衍几乎是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冲进教学楼。湿透的校服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让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头发还在不断滴着水,在地板上留下蜿蜒的水痕。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胸腔因为剧烈的奔跑和极度的恐惧而火烧火燎。他狼狈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引来了走廊里不少同学诧异或好奇的目光。
他根本顾不上这些。柏闻屿……他有没有跟上来?他看到了多少?他会怎么想?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感几乎要将他压垮。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
“初衍?我靠!你怎么湿成这样?!”陈墨咋咋呼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
初衍身体一僵,没有回头。
陈墨已经冲了过来,看着他惨白的脸和滴水的头发,眉头紧皱:“你傻啊!下这么大雨不知道打伞?感冒了怎么办?”他一边说,一边麻利地脱下自己干燥的外套,不由分说地披在初衍冰冷颤抖的肩膀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容拒绝的暖意。“走走走,先去厕所拧拧水!我书包里有干毛巾!”
初衍被陈墨半推半拽地拉向洗手间,肩上那件带着体温的外套沉甸甸的,驱散了一点刺骨的寒意,却无法温暖他冰冷恐惧的心。他下意识地回头,目光穿过湿漉漉的刘海和走廊里来往的人群,投向教学楼入口的方向。
就在那里。
柏闻屿刚刚收起那把深蓝色的伞,动作利落,水滴顺着伞尖滴落在地板上。他穿着一身干爽整洁的校服,额发只有几缕被雨水微微打湿,整个人清冷干净,与初衍的狼狈形成了天壤之别。
他似乎正要走进教学楼,目光随意地扫过走廊。
就在那一瞬间,初衍的目光,隔着人群和湿冷的空气,与柏闻屿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初衍的心脏骤然停跳!巨大的恐慌让他瞬间扭回头,像被烫到一样,身体猛地瑟缩了一下,几乎将整个身体都藏到了陈墨身后,加快脚步冲进了男洗手间。
柏闻屿的脚步在入口处微微一顿。
他看到了那个被陈墨拖着、仓皇躲进洗手间的、湿透的背影。
也捕捉到了那惊鸿一瞥间,初衍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如同受惊小兽般的躲避。
柏闻屿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的涟漪似乎更深了些。他收回目光,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迈开长腿,平静地走进了教学楼,朝着教室的方向走去。水滴在他身后干净的地板上留下几滴微小的痕迹,很快就被来来往往的鞋底踩干、消失。
他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将收好的伞仔细地挂在课桌侧面的挂钩上。深蓝色的伞面还在往下滴着细小的水珠,落在水泥地上,形成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他没有去看旁边那个空着的座位(初衍还在洗手间处理),也没有理会周围同学关于天气的议论。他只是拿出书本,摊开,动作一如既往的沉稳。
然而,他的视线,却不经意地落在了地上那一小片由他伞上滴落的水渍上。水渍的边缘在慢慢扩大,变得模糊。
他想起那个在雨中麻木行走、任由自己被浇透的单薄身影。
想起那个看到他后如同惊弓之鸟般、不顾一切狂奔逃离的狼狈姿态。
想起那个在暗巷里对着流浪猫、轻声细语说着“活下去”的温柔侧脸。
冰冷的逻辑链条在脑海中无声地运转、碰撞。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沉重感的情绪,如同窗外连绵的冷雨,无声地浸润着他心中那坚固的冰层。壁垒依旧高耸,但在那无声的雨幕之下,冰层深处传来的、细微的碎裂声,似乎已无法忽视。
他放在桌面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要抓住什么,又仿佛只是被那无形的、冰冷的雨水气息所侵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