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方才船身震荡,才偶然踏出了几下梅花步,霖若连连在心里怪自己胡思乱想,又觉好笑。见面前通道清空,摇了摇头笑着继续往船舱里走。
身后眉心已经示意女人跟上,一面悄声问:“婶子方才自称是殿下派来的,敢问是哪位殿下?又是何人教婶子这样说的?”
女人已经不敢再有何隐瞒,老实对眉心道:“倒实在不知是哪位殿下,是王妃身边的一个嬷嬷,前日拿了两个纸包来,让我这样说一句话,再伺机将纸包里的东西下在姑娘和公主的饮食中,等换船时自有持了朱漆腰牌的人来接我与孩儿去。”
眉心神色凝重:“等下进了舱,婶子将东西交予我,再去船尾找臂上系了青白条的汉子,将方才那些话再说一遍,会有人护着您的。”
女人迟疑地将怀中孩子抱紧了些,茫然地看了看她,又看向前面霖若纤袅的背影问:“那我孩儿……”
眉心抬头唤霖若:“小姐可要替这孩子看一看?”
霖若回头有些惊讶道:“自然,我本是要去问船家借纸笔,这才好开方子。”
眉心忙道:“眼下人物来往正需清点,船家未必有空理会我们,不若先坐下来细细诊脉,待船上装卸完成后我再去要纸笔也不迟。”又道,“先前府里交代过,我们的房间在上层,还要走一会儿呢。”
霖若觉得她大约另有话要说,于是点头道:“那便依你。”
身后的女人忙开口道:“我便不跟姑娘小姐一同上去了,免得脏了贵人贵地。”
“婶子若不一道来,我又要如何给孩子看病呢?”霖若笑道,“哪里就贵人贵地了,江河之上舟船为岛,我们都是一样的人,都得听船老大号令呢。”
女人便笑:“小姐金枝玉叶的,倒还知道这样的莽中规矩?”
霖若忽地失语,笑着道了声“一同去罢”便继续往前走了。
孩子的病不重,眉心也很快拿了纸笔来,霖若诊脉后宽慰了女人几句,拟了几个方子,折好递给她道:“我年轻资历浅,婶子上岸后可找郎中再瞧瞧方子,我另附了几句自己诊脉所得,也可以帮着那位郎中一同斟酌用药。”
女人感激不尽,泪眼婆娑着又要跪下叩首,霖若拦住了她道:“婶子没有照王妃所言害我,便是救了我一命,我不过是还个恩情罢了,何至于谢?”又对眉心道,“此去新渡四个时辰,可否让你委屈些与我一间房,你那间留给婶子和孩儿?”
眉心笑着应了一声,可女人忙摆手道:“我受命而来,留在这儿不出去,可要叫人生疑了,我还是带着孩儿去外头等罢。”
说完也不顾霖若伸手要挽留,抱着孩子出门去了。
眉心便从袖袋中摸出两个小小的白色纸包道:“那婶子将害人的东西交予我了,公主由她去罢。”
霖若蹙眉道:“可船上必然有人看着这对母子,她得不了手,岂非要遇不测?”
眉心连忙安慰她:“无妨,我已让她去找王府跟船的人了。”
霖若惊讶道:“你知道跟船的是谁?”
眉心笑道:“公主昨日在几处院子散步的时候,王爷身边的李叔来静园了,特意交代我不少事。”
霖若了然,这才戴上手衣打开那纸包,是一些青白的粉末,拿银针沾水去拨弄,很快便结块溶化了,还有一点淡淡的茶香味。
“不像有毒,大约是下在饮食里的迷药。”霖若将银针收起来,叹了口气,“师父嫌这类物事阴诡,不曾让我研学,故而我无法分辨出是什么药。”
“公主不必遗憾,程先生毕竟将治病救人的本事倾囊相授了。”眉心将纸包收起,又道,“先前公主说的那句‘江河之上舟船为岛’,我倒也听过,逃难时搭了艘要去南洋的货船,那上边的斗手总爱这么吓唬人。”
“南洋……”霖若解下手衣的动作一滞,“我听的这话也是个跑南洋的船老大说的,若是同一艘船,倒也算是缘分。”
眉心好奇地望着她等她下文,可霖若这么喃喃着竟出了神,再没有说下去。
有年夏日湍洛接了封黑羽鸽送来的信后,连夜整理行装,破晓出发。因那时霖若年幼,蛊虫不稳,犹豫再三还是让半夏唤醒尚在熟睡的她一道走了。三人搭上一艘路过的黑船,那船老大打南洋北上,是私贩奇珍的,开口便问湍洛要十两金。湍洛游医出诊从来不带金银细软,钱财之事都是由昔日受惠蒙恩的众人解决,故而此刻只拿出一张维心阁的竹签,让他随处寻一户富贵人家,出示竹签则必有银两奉上。
船老大并未听说过维心阁,只当她是戏耍自己,又见是两个清丽脱俗的女子带着个女孩上路,当下并未发作,由得她们上了船。等船离了岸,行到一处波涛汹涌的河湾时,才招呼一伙人持刀相逼,扬言要将湍洛占去当夫人:“大江大河之上,舟船便是孤岛,我即是这岛上的大王,你们两个小小女子拖个女娃,还是从了我的好。”
霖若记得当时湍洛把自己扶到墙角边坐好,转身和半夏各自以一当十,身法轻盈而招招出奇制胜,愣是将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尽数放倒了。而她安安稳稳地坐在她们身后,毫发无损。
此番出诊后,维心阁得了一条全副武装的采买船和船上被打得忠心耿耿的数十号人,阁中上下乐不可支,有位师姑高高兴兴地对霖若道:“小若儿不知道,从前师祖总抱怨南洋货有价无市,如今你师父抢的这条船上光是沉香便有数百斤,可了不得!”
“如何说是抢来的?”她身旁的师叔纠正道,“分明是收!”
那位船老大虽丢了面子,也丢了船,却没对湍洛死心,先前是想着抓她去当夫人,被收编后铁了心要入赘做阁主夫婿。黑熊一样的壮汉每次出船回来都要上蔚山,天天跟在纤细如山鬼的女子身旁鞍前马后,看着着实好笑。阁中人总拿这个打趣湍洛,说山鬼乘赤豹从文狸,如今还有黑熊可供驱驰,索性收在屋内,免得到处惹祸。
湍洛素来冷情,并不理会黑熊的殷勤,可黑熊乐此不疲,一得空便如背后灵一般缠着她。
有一次从暹罗返航,黑熊忽然决定改道东渡,传信回阁中说要去收一架唐初的螺钿琵琶,再也没有回来。阁中派人打听才知道,船被邪风刮到一片海域,那儿猖獗的海盗有东瀛官兵支持,除了官营精铁打的刀外,枪炮火器也一应俱全,于是整船人都被杀尽喂鱼,连黑熊当命一样爱护的大船也被拆毁,变成岸边连天的火焰。
黑熊曾经给霖若带过不少南洋来的新鲜玩意,只为哄着她叫自己一声“师爹”。其实这称呼莫名其妙的,阁中的师兄师姐逗她,告诉她同她师父结婚的人该叫师娘,于是在黑熊捧着一堆宝贝再次来哄霖若时,小姑娘扬起脸来甜甜地叫了声“师娘”,把黑熊听愣了,继而回去搜罗了更多的宝贝过来,专门听她叫了一天“师娘”、“熊师娘”、“黑熊师娘”,霖若每叫一句他便乐颠颠地应一声,然后从手下抗上山的箱子里抓一把玩意儿往霖若怀里递。鸽子蛋大小的金色明珠、缀满五彩海贝的风铎、单扇贝壳打磨成半透明状的团扇,至于沉香、檀木和珊瑚的珠串更是成捆成捆地送,以致半夏不得不给找了口比霖若还高半个头的樟木箱子来放这些宝贝,摇头笑道:“小若儿,以后阁中替你添妆也有这熊罴的一份呢。”
黑熊大手一挥道:“这是我送给若儿自己留着的,添妆的时候我这个做师娘的自然要把南洋那边的好东西全弄来,另添八十抬才行!”
霖若不知道添妆是什么,见半夏、黑熊以及在场众人都笑个不停,自己往箱子上一靠也笑了:“谢谢师娘!”
黑熊是秋天出的事,霖若是冬日去的蔚山,半月不见黑熊觉得奇怪,问了才知他已经不在,木着个脸回了趟房间就不见了。阁中上下找了半天,还是半夏突然想到了那口樟木箱子,大家这才发现她把自己关在里面哭了一天,闷得晕了过去。
“小猫儿,你今日差点把自己闷死了。”霖若醒来后只有湍洛在身边,轻轻在她哭肿的脸上拧了一把,“明天去给你夏姨道个歉,你今天把她折腾得够呛。”见她瘪起嘴来又要哭,两根指头捏住她的嘴,“眼泪鼻涕一把接一把的,把那熊罴留给你的宝贝都弄脏了。”
霖若说不了话,只拿眼睛瞧她,她自然懂这眼神是在问:“师娘死了,师父不难过吗?”
“为何要难过,他又不真是你师娘。”湍洛说着,起身去推窗透气,回头道,“他在海上横冲直撞了这么些年,没少杀过那些谋财害命的倭贼,他们明显是记了仇,才放出假消息引他去就死,他倒真去了。”
湍洛重新看向夜空:“何况他同我说过,他生在那艘船上,总有一日也要死在那艘船上,即可化魂入北辰,继续照耀指引其他的船上人、水中客——他既做到了,也算少了一件憾事。”
三星列照的冬日星空,北辰较于春夏之际,似乎更加熠熠生辉。
湍洛轻轻啧了一声:“……偏要去买那劳什子琵琶,自己又不会弹,附庸风雅。”
不过她这句轻声的抱怨很快停住,大约是自己也想起来,去岁有官员不知从哪寻来一架雷击木琵琶,亲自送上山来表谢意,可她直接退回道:“维心阁无人善歌乐,留下也是闲置;若要闲置,不若换把唐初琵琶来,众人闲暇之余尚能观瞻赏玩。”
原是婉拒的托词竟被黑熊当了真。
霖若记得她最后叹息般地说了一句:“从前阁中总有你师叔们走十里长堤相送,偏这次他们赶时间,没打招呼就走了——果真出航当有人去送行,哪怕吹首折柳曲也多少能积点运。”
便是此刻,耳边隐隐听见笛声悠扬。
霖若终于从遥远的悲痛回忆中回过神来,屏息眨眼时,确实听到了笛声,于是看向坐在一旁烹茶的眉心:“你可听见笛声了吗?”
眉心侧耳凝神听了片刻,颔首道:“似乎是后唐的《阳关折柳》,那首赵小侯爷由残曲补缀出来的新曲。”
霖若心下一怔。
有一次赵息差人来王府带了口信,说新得古曲十首,须花心力整理制谱,恐分身乏术,须得取消月末的琴课,下月再补齐。次月便有传言说花街和乐坊都开始排演古曲,皆是由赵小侯爷和知己整理而出,而最受欢迎的便是这首《阳关折柳》。这传言原是夸赵息才情的,可传着传着便偏向猜测这位知己的身份去了:有人说是赵息从前交好的文人雅客,也有人说是他在鸿烟楼的红粉知己——先前赵息那首风靡一时的《问古吟》,原是酒后失意而即兴抚琴,就是这位红粉知己记下了减字谱才得以流传。
如今再看,或许后者的猜测是对的,或许这位红粉知己就是颜夕。
眉心打开窗,正好能看到岸上有个青衣的公子正在吹笛子,犹豫地回头问:“公主,那公子大约是来送别的。”
见霖若坐在那里没有答话,自己倚在窗边听了听,又道:“我见碇手都聚在船尾,怕是要开船了,公主可要去外头?看得见人,听得也清楚些。”
送友出阳关,依依泪阑干。
忍折柔细柳,千里欲相留。
有次王府宴饮,彦昶与赵息在廊下醒酒说话,霖若与碧落一同去接秋夜白露,正好听到。彦昶提起这首折柳曲的时候,赵息笑着回道:“我那知己尤其喜欢这一首,是她夜以继日地将这残曲补完,可谓呕心沥血。”
彦昶顺着他的话笑道:“你那知己才情无双,大约要将你比下去了。”
赵息便轻笑起来:“是,在她面前,我所知所学不过小巧而已。故而我总愿意吹这首折柳曲,每次笛鸣、每段音律,都是为她而奏。”
此时此刻的霖若也笑了起来,她冲眉心摇了摇头:“折柳曲总是摧心肝,你我原就一夜未睡,还是去小憩片刻,安养心神罢。”
眉心有些意外,犹豫地又往那青衣公子所在看去。
可惜曲已终,船亦离岸。
岸边轻袅腾起的水雾带着晨光熹微,隐去了他的身影,再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