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了就靠在我肩上。”闻言,她缓缓睁眼,发现沈逾晟正格外认真地看着自己,俨然像个小大人。
侧目打量着他那窄窄的肩膀与小小的身子板,尹煜柃没忍住笑出声:“那我们逾晟可要坐稳咯,千万别倒下了。”
确实疲惫,她也不拒绝,控制着力度,轻轻靠上沈逾晟的肩膀,然后逐渐泄下力。
沈逾晟放在腿上的手一点点攥紧。
尹煜柃清瘦有力,其实不重,但成年人与小孩力量差别太大,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还是有些吃力的。
似是注意到沈逾晟的僵硬,尹煜柃闭着双眸,只打算短暂歇息:“妈妈靠两分钟就好。”
天色暗得浓郁,周遭也很安静。
桌前开着一盏台灯,暖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疲惫的她遇上柔和的光,一定美得会是别样风姿。
视线只能落在女人的头顶,隐隐约约可见她浓密眼睫。一颤一颤的。
沈逾晟想看看她此刻的模样,却不敢乱动。只说:“多靠一会儿也没关系的。我可以的。”
如果这样靠着舒服,那就像窗外临时落在枝桠上休憩的蝴蝶,这样美丽地在他这里多停留会儿。
他也能成为她可以依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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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沈志宗的妻子,他的丧事完全是尹煜柃一手操办的。沈志宗入殓送来宅邸后,尹煜柃坐在旁边守夜,头戴白布,身穿黑袍,有些昏昏欲睡。
自客厅路过绕到楼梯口时,沈逾晟遥遥地望她一眼,心里奢望她能朝这看来,可她却没有。
他想主动靠近些,刚迈开一步,结果被季姨领回房间睡觉。
屋内窗帘被拉上,只留床头一盏灯。明晃晃的光线映出他心不在焉的神情,脑中还在想她,“她要在那里坐一晚上吗?”
季姨说是的。
沈逾晟坐在床上,稍稍抬眸,“就她一个人吗?”
今日他的话突然有些多,季姨将被子整理好,当他是心里不踏实,耐心解释:“先生走得突然,老爷子生病不方便来,其他亲属也来不及赶来,所以就只有夫人一人。”
沈逾晟的语气突然有些急切,“我想去守夜,我也是亲属。”
从小到大没见他提什么要求,知道是记挂夫人,季姨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语重心长劝道:“小少爷,你年纪小,还在长身体,不能熬那么深。”
“她会冷的。”沈逾晟还在尝试说服,语气逐渐虚下来,“多一个人总会暖和点。”
季姨帮他掖好被角:“我待会儿会给夫人送衣服。夫人叮嘱过,要你睡着才放心。小少爷你就踏踏实实睡觉,不用担心。”
“可……”
话未说完,房门被轻轻合紧。
躺在床上,沈逾晟辗转反侧,紧盯着天花板暗中发誓——即便是在屋里,也要陪她一起熬夜。
可到底年纪还小,望着望着,眼皮开始打架。
最后,他还是睡着了。
心中怀揣着“熬夜”的信念,一晚上总是吊着根神经,沈逾晟醒时几乎瞬间就睁开了眼,从床上弹起来,白光从窗帘外泄进来,后知后觉昨晚睡着的事实,颇为懊恼地抓了抓头,下床洗漱。
屋外奏着丧乐,沈逾晟下楼时发现灵堂已布置好,沈家人陆陆续续来此吊唁,围坐沈志宗周围悲痛啼哭。
尹煜柃左右忙碌,面上没有任何哭过的痕迹,同往常一样不带表情。
自她有记忆起便没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年仅二十一岁的她,从未真正经历过白事。
季姨将她拉到稍微安静些的角落,似乎是在告知今日事项的流程。
她浑浑噩噩,忙得晕头转向,分明有许多事需要她,却还是第一时间注意到沈逾晟,从人群里挤出来,给他手臂挂上黑布。
“大哥走了,我们该团结一致共度难关。”远处,沈逾晟那二叔沈德珩率先打破沉默,停顿了下,将手臂上绑着的孝带挪挪正,“他生前没留下明确遗嘱,作为家中次子,为了这个家付出了多少努力各位有目共睹,按传统我继承自然是合理的。”
又有几人接话。
此时沈逾晟那姑妈似乎是看不下去了,声音略哑地吼了句:“按照法律,大哥的遗产怎么说也是留给逾晟的!大哥一直希望我们和和睦睦的,你们要是今天想吵,就都给我滚出去!”
有人不悦地哼了声,“法律?法律能懂我们哥俩的感情吗?”
一家人争论不休,在一片混乱喧闹中,沈逾晟突然感到有些迷茫,努力想要理解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但那些关于死亡、永别和悲伤的概念,对他来说还太过遥远和抽象。
仿佛被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周围的一切都在旋转、扭曲……
就在这时,手被人轻轻裹于掌中。
身旁的女人已为他挂好黑布,手骨婉约柔美,十指纤纤,肌肤细腻温润,却格外坚定有力。
尹煜柃牵紧他的小手,声音还带着通宵过后的哑,“妈妈领你去吃早饭。”
沈逾晟一直很乖,很听话,尹煜柃要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殡仪馆火化时,尹煜柃同沈家几人进去,说小孩子不能看那个画面,便叫他乖乖等在外头。
染了一路哭声出来时,沈逾晟一直坐在椅子上等着,不哭也不闹。
烧纸时,烟太大太呛,尹煜柃叫沈逾晟站在一旁。直到骨灰盒入土,才示意他过来,“小晟,跪下来给爸爸磕头。”
沈逾晟懵懵懂懂走至墓前,下意识回头。
尹煜柃告知他:“三下。”
站在墓园内,凛冽寒风自正北方刮来,寒意直达四肢百骸,令人周身颤栗。
磕完最后一次头,沈逾晟在再次奏起的丧乐中站起身,尹煜柃扑倒在沈志宗的墓碑前,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滚落而下,嘴中不断地呼唤着“丈夫”的名字。
金色纸钱燃烧时产生的巨大白烟在空中掀涌,沈家人悲怆的哭丧声在远处此起彼伏,白布黑袍在寂寥的风中扬起,浩大场面充斥一种茫茫悲戚感。
活生生的父亲成为了摆放整齐的黑白照片,沈逾晟撑着黑伞立在尹煜柃的身旁,大脑空白地轻顺着她的背,思绪如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四处飘散。
结束后,沈家人群群围过来扶起哭到脱力的尹煜柃,不断安慰着她,把个子小小的沈逾晟挤去外头。
逐一应付完后,她红着眼圈,有些筋疲力尽。
沈逾晟终于有机会靠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纸巾伸给她,没多久她又被沈伯寅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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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沈伯寅跟尹煜柃说了些什么,回沈宅的路上,她坐在车里,神色疲惫中透些恍惚。
沈逾晟手里拿一小袋米,尹煜柃教他在过桥和拐弯时往路上撒些。
他小声问为什么。
尹煜柃摸摸他的头:“这样,爸爸就会寻着米香找到回家的路。虽然爸爸平时对你凶,但那都是对你负责。怎么样他都是你的爸爸,你也不希望爸爸迷路,对吧。”
沈逾晟点头,听话照做。
良久,他又伸入米袋,拿一把抓在手中,开口问:“那……你的爸爸妈妈呢?好像从没听你提起过。”
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尹煜柃往后仰了仰,闭上酸胀的双眼,困意愈浓,轻描淡写地摇摇头,声音轻而平静:“我没有爸爸妈妈。”
汽车疾驰而过,车窗并未关紧,风强有力地向她吹去,露出饱满的骨相。不带任何妆容,却已美得让他入迷。
拐弯时的向心力才逐渐令他回神,朝外撒米。
他其实不信她说的。
因为这两天的事,都是季姨教她的,她不熟练,甚至可以说是陌生,分明父母健在,她跟他一样,也是第一次经历这些。
可她不想提及,他便没再问过。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沈宅再度恢复成往日那副模样。平时尹煜柃并不会送沈逾晟去上学,但沈志宗刚离世,怕沈逾晟心里不踏实,便坐在后座一路陪着。
望着沈逾晟孤身朝学校里走去的身影,她收回目光,于是错过他后来时不时回头的几眼。
像是有某种强烈的预感般,想反复确定她依旧在。
车内,电话铃声源源不断响起。陈叔提醒:“夫人,您电话。”
尹煜柃后知后觉看向手机屏幕,来电显示“阿澈”——是去是留,选择权如今已然交至她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