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鬼丹又感慨了一串兄妹间的往事,忽而话锋一转,冷笑起来:
“……偏偏招来了姓谢的小白脸儿!什么太子游历,一见如故,你还是小看了男子口中放的歪屁。是不是姓谢的给你下了长留誓,把那些都忘了?连母亲怎么去的,都不记得了?”
万里鬼丹像要抓住什么,向面前的虚空,猛地伸出手去,却是将画卷揭在手里。
“你都忘了。但凡你多看一眼母亲留下的指骨,就不敢忘!”
单烽心中一跳,暗道,来了!那截指骨,原来是谢霓外祖母的?
“母亲合道之日,万众瞩目下,云开雾散后,非但没有成仙的法相,反而从云里抛出了一截骨头。
“你知道我为什么呆愣在当场么?我听到云雾里有嚼东西的声音,吱嘎,吱嘎……喀嚓!母亲身为漪云境的境主,多少年来唯一一个合道的水灵根,谁能这样轻易地杀死她?你说天上到底有什么?”
画里的万里清央无法回答。
只是在兄长呼吸冲荡下,她身上浅蓝衣衫还微微起伏,仿佛在回应着什么。
也正在这时候,万里鬼丹抓住了自己一缕墨绿长发,用力绞紧了,仿佛回想起什么极度难以启齿的事情。
“我居然被吓傻了。清央。还是你,趁他们无暇反应时,持剑镇住他们,恭贺母亲得道成仙,躲过了墙倒众人推的劫数。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我是比不上你这个妹妹的。你要是有心登仙,我可以做你的药!可是你——”
万里鬼丹面上的刺青忽而雷霆般闪动起来:“为什么不拿我当药?吃啊,用我来增长修为啊,我都心甘情愿做你的垫脚石了,我都不嫉恨了,我都认命了,为什么不要?我们兄妹二人,向来是你胜过我,你能碰到母亲当年那扇门。为什么不告而别,嫁去长留?做区区的天妃,替他谢仲宵诞育儿女!”
咆哮声里,百里漱浑身发抖。
再没人比他更能感同身受了。
要是百里舒灵哪天放弃了禀赋,他绝对也是这样发疯。我都甘心做药了,你怎么能毫不爱惜,怎么能背叛我的心意?
百里漱喃喃道:“可怜,什么心力都白费了。”
“可怜什么?”单烽压低声音,道,“他自己做不到的事,一股脑儿往妹妹身上抛,说得好听。”
百里漱道:“老祖宗不是这样的人!”
单烽道:“他该怨恨天妃,还是该恨自己无能?”
等万里清央身死后,万里鬼丹的怨怼可曾消散?
万里鬼丹还在喝问,画中女子如活过来一般,身形几经变幻。
先有长留宫大婚时的风辉赤霞帔,数十丈赤练迎风翻涌,冠世珠玉乱缀如银河,把天光都映红了,是风灵根生平只着一次的炽烈颜色。
慢慢地,她换上了一身素色宫装,衣饰华贵,人却比秋雨海棠更清减,哪里还有当年挥动双剑退群魔的锐气?
再后来,万里清央怀里甚至搂了个孩子,四五岁年纪,皮肤白得像丝缎莹光,还女孩儿似的戴一顶小小的象牙虹彩冠,冠后垂着两抹淡蓝丝带,披在背上。
一双眼睛圆而亮,仿佛噙着水,看起人来有股静静的倔气,下巴却很尖俏,单烽看得怔住,小谢霓鸿羽般的触感,像还残留在怀里,他不相信,天底下会有人对这么一片小羽毛说重话。
呼吸声重了,都怕吹飞了。
万里鬼丹却很厌烦似的,冷笑道:“好妹子,好外甥!你带他来做什么?下巴这么尖,长留宫没给你们娘儿俩吃饱饭?别叫舅舅,折寿!放在凡人间,我还得给你当马骑。”
他一挥手,孩子的面目也化作了焦黑的窟窿。
单烽还没看够,眼看着谢霓面目被毁去,心中狂怒。
难怪楚鸾回看万里鬼丹不顺眼。这老鬼!
万里鬼丹道:“清央,最后给你一次机会。生育天胎,损耗母体,可你要是反过来——”
他语调幽幽,竟带上了一丝莫测的蛊惑之意,令单烽心中狂跳起来,仿佛被无数寒亮的箭尖对准了,一切想不明白的,至关紧要的东西,即将在万箭穿心时交汇。
万里鬼丹想让天妃做什么?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甚至可能左右谢霓的命运!
“你会有想要的孩子的,”万里鬼丹道,“兄长早已为你筹谋好了一切啊,静心调养吧,清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