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鸾回道:“甚好。但是灵吗?”
单烽道:“不知道,至少看起来胜算大点儿。”
那剃头匠人窥得两个大主顾,喜上眉梢,立刻将担子摆下,掇出一把小凳来。
楚鸾回问:“你这儿剃的头,死得快吗?”
单烽压低声音道:“小舅子也是舅吗?”
“都这时候了,单兄还记恨着我?”
单烽道:“顺手而已。”
馄饨铺里,万里鬼丹挑出了最后一粒冰渣,冷哼一声,开始拿筷子翻搅碗里的馄饨。两个打杂的小童竟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只是对着空盆发呆。
“馄饨呢?你见着没有?刚刚是不是有一盆?”
万里鬼丹小尝一口,立刻眉头紧皱,却又不吐出来,活像是在嘴里闷了只老鼠。
楚鸾回喃喃道:“这是城里出名的冰淬馄饨,连哥哥都尝过一口呢,还有冰糖馅儿的。”
单烽对此种美食虽难以理解,却也同仇敌忾道:“令舅看起来上了年纪,牙口不佳。”
“但是生吞你我绰绰有余。”
单烽道:“不至于吧?你好歹比馄饨硬实。”
楚鸾回哀叹了一声,单烽拍了拍他的肩,道:“幸好你哥刚才化影巡城去了,你赶紧走。半步合道,也不是没有打过。”
当年翠幕峰底的东西,是不亚于万里鬼丹的可怖存在。
虽然并没有打赢。而他也忘了彼时孤身迎战的心境。
话音刚落,万里鬼丹的目光忽而朝他所在的方向望来。
不管看多少次,那墨绿瞳孔里斑驳的琥珀色纹理,都能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仿佛有花蟒在里头缓缓蠕动着腹鳞。
单烽一阵恶心,心道这说不定就是万里鬼丹将来的尊者讳,见者必吐,只是那目光却越过他,径直望向楚鸾回的方向。
不好,楚鸾回要是有什么闪失,谢霓非得发狂不可。
单烽心里砰地一跳,正要一步挡住,手掌底下楚鸾回的身形却凭空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黑影,一株暮春草就在黑影和地面的夹隙里,老实耷拉着草叶。
万里鬼丹利箭般的目光扑了个空,又慢慢转开了。
啧,藏得真快。
单烽瞪了暮春草片刻,以口型道:“到底是你哥疼你。”
暮春草还恬不知耻地点了点草尖。
单烽刚刚还在秘境里,把万里宗主斩草除根了一番,如此恩怨在前,自然严阵以待。但万里鬼丹半点儿同他计较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转头看影游城的夜景去了。
馄饨铺外,恰有五六个孩子蹦跳而过,手里举着样式不一的鱼灯,红光摇摇,首尾相续,绕着小铺子转了数圈,有心向两个打杂小童炫耀,晃得人眼晕。
最末一个小童显然是最受宠的幺儿,人还没桌子腿儿高,却举着最大最沉的一盏红鲤灯,一个踉跄,竹扎的鱼鳍差点儿没扇到万里鬼丹面上去。
万里鬼丹叩了叩指尖,把灯笼吹歪了,逗得小童咯咯直笑,奶声奶气道:“鱼儿活了!鱼儿活了!”
这景象简直到了其乐融融的地步——
不可能啊,万里鬼丹有这么好的脾气?
下一瞬间,只见那红鲤灯笼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吞下了前头的扁鱼,扁鱼将身一耸,啃断了蟹灯大半边硬壳,蟹灯两螯齐出,抓着虾灯塞进断壳中,口器里喷出大股竹屑来,顷刻之间,大鱼吃小鱼,虾米啃泥底,只剩下零星红纸在半空中飘荡,一派水底残杀血肉成泥的的景象,几个小童吓得大叫起来,扔了灯笼就跑:“闹鬼了——鱼儿吃鱼儿了!”
单烽在心里操了一声,却见这数百岁的老祖宗冷笑道:“鱼灯不该这么玩么?没出息。谢城主。”
话音既落,谢泓衣的身影,便在万里鬼丹对首浮现了,他单手支颐,轻轻吩咐那两个吓呆了的小童。
“找茶伯,取些茶水来。”
小童慌忙去了。
万里鬼丹向他面上慢慢扫了一圈,那眼神如刀子刮过一般,像要把他眉目间不合心意的地方剔刮干净了,又朝馄饨低了一眼,是:“就吃这个?难怪脸上没肉。”
两人揣着明白装糊涂,都不提秘境里发生的事,脸上带着疏离的冷笑,倒能看出几分血缘关系了。
谢泓衣道:“万里宗主从前见过我?”
“你还得叫我一声舅父。”
“是吗?”谢泓衣不冷不热道,“未听母妃提起过。”
万里鬼丹眉心砰地一跳,把面上那点儿刻薄都震碎了,冷笑道:“果然是谢仲宵的种!当年你母亲嫁入长留,我是想看看她这姻缘能圆满到什么地步的,不出所料,枉费工夫。如今长留亡了这么多年了,你可曾做成过什么?”
谢泓衣道:“不劳万里宗主费心。”
万里鬼丹眼珠微动,朝地上的鱼灯残灰瞥了一眼,又将夜市中罕见的繁华景象收进眼底,道:“就做了这个?谢霓,我当是小女娃玩的过家家呢。倒是把些最软绵绵的东西,都凑到一处了。怎么,你是要把他们养肥了,等着雪练烹煮吗?”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讨厌的舅舅?
单烽额角一跳,立刻抄过小童手上的茶盏,往万里鬼丹面前一摆,馄饨碗砰地一跳,万里鬼丹那双不似凡人的墨绿色瞳孔,就这么幽幽望过来了。
“是你?单首座。”
单烽在谢泓衣身边坐下,道:“稀客,万里宗主竟大驾光临。”
“什么稀客,你也算这地方的主人?”万里鬼丹不悦道。
果然和传闻中的一样,脾气古怪,说话难听,也不知道舫主是怎么和这么个人物结盟的。
舫里弟子无不揣测,所谓熔舟之会,冰湖上那一条熔化的铁船,就是舫主没憋住真火烧出来的。
单烽刻意地笑了一下,眉毛挑衅式地舒张,当着他的面,抓住了谢泓衣的手。后者倒也没挣开他,衣袖静静交叠在一起。
“客随主便嘛,我的意思,就是霓霓的授意。”
万里鬼丹的眼皮一跳,盯了这两只手片刻,脸上色变:“倒是和你母亲一般的眼光!我倒不知道,我妹子还生了个闺女?”
单烽道:“原来万里宗主当年就是这般祝福令妹的。实不相瞒,我和霓霓的确是红线相牵的一对佳偶,舅舅既然来了,也喝一杯茶再走?”
茶伯压箱底的名茶,自是一股扑面而来的异香,连他闻了都口舌生津,万里鬼丹却无动于衷。
万里鬼丹冷笑道:“你管谁叫舅舅,你也配给我敬茶?”
单烽的拳头紧了一下,道:“早就听说万里宗主的厌食症,是当世头一等的不治之症,如今一见,才知道什么叫医者不自医,果然敬酒罚酒都不能入口。”
他心道,这老儿倒是能装。秘境里,玄天药盟精心栽培的螯足肉果,可都供了这老饕了。
这会儿摆出一副牙疼相,给谁看?
谢泓衣轻轻道:“荤素不忌,是该堕入饿鬼道。”
万里鬼丹幽幽道:“吃过天下第一等的美味,旁的东西又怎么能入口?”
那一刻,谢泓衣霍地抬眼,眼中的杀意有如实质!
万里鬼丹鼻翼轻轻抽动了两下,冷不丁道:“什么东西这么香?”
第二个小童正捧着碗冰馄饨路过,却被万里鬼丹劈手躲过,一口饮尽,又三两下把馄饨嚼碎了,侧眼看向单烽。
小童吓坏了:“谢城主,铺子里又闹鬼了,可怎么办啊,这是别的客人点的!哎呀,那位客人呢?刚刚还在的,穿着白袍子的!”
角落里的楚鸾回按住流血不止的右手指尖,飞快化作暮春草,缩回了影子里。
掺在馄饨汤里的那点儿血,转眼就被吞入腹中。
——还惦记着绝世无双的美味?我替你想起来。
万里鬼丹苍白的脸容立时泛起鲜明血色,甚至毫无仪态地舔了舔唇角,这倒不是做给单烽看的,这么多年了,他的舌尖终于尝到了如此充盈的鲜甜感,仿佛最嫩的髓子在口中化开,把世上一切珍馐都衬成了硬柴,却又转瞬即逝,仿佛只是一场幻觉似的。
有意思。
他闭眼片刻,向单烽冷笑一声。
——操!
怎么这些木灵根,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想让人劈了当柴烧呢?
单烽都压不住火气了,谢霓不动声色地按住他衣袖,道:“我想起来了,母妃只有在逢年节关头,才会向我叮嘱万里宗主的名讳。”
就这么一句话,却让万里鬼丹的神色奇异地和缓了下来:“哦?”
谢霓缓缓道:“母妃说,年节莫提这几个字,会惹父王不快。”
万里鬼丹瞳孔一缩,颊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阵,道:“你倒是乐意护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