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问渊将她眼中一刹那的恍惚看得分明。
她在难过。
然而东方问渊什么都没有问,反而学着她将酒泼了,又倒上一杯放下:“不愧是斟星楼的主人,如此风雅。”
不知为何,奔丧公子的笑话总是别有一番风味。纪煌音听了他难得的玩笑话,脸上不觉多了一丝笑意,只是仍旧托腮看着天边沉默不语。
又是一阵静默过后,东方问渊再次开口道:“昨夜的事,多谢你。”
纪煌音本来心绪不佳,在屋顶上坐了一会,此时也渐渐平静了,便笑道:“都说了,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昨夜虽然折腾了那么多事,但是对我来说也没什么损失,倒是你连番动了寒气,实在是惊险。”
东方问渊道:“昨夜若不是你听到端王与陵王的对话,猜出他们是故意设下这局请君入瓮,那后果便是不堪设想了。”
昨夜,东方问渊在启阳殿密室里听到外头的动静,又在昏沉间听了一些马车上纪煌音与执言的对话,已将整件事猜出了个大概。他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此番之事是我思虑不周,没有细想其中的巧合是故意为之。”
纪煌音却摇头道:“并非是你思虑不周,会出现这样的局面,皆因你与睿王的太过仁厚。”
凭东方问渊的智谋,若愿意细究,怎会看不出移栽春花翻出偶人一事太过凑巧?只是他不愿意细想,睿王也不愿意细想。
“你与睿王,都很信任睿王妃。”
有些信任,是利刃。
纪煌音的话如同投石入深潭,打破千尺沉寂,可水面只泛起沉默的涟漪。东方问渊在这沉默的涟漪里停驻了许久,终究还是道:“睿王妃为人谦和端正,又一向与殿下情深意笃,我实在不愿怀疑她。”
纪煌音道:“她可信,也并不代表她身边的人可信。移栽春花这样的事,身边之人只消提上一句便可事成,这没有什么难度。”
东方问渊眼中有一瞬的微光闪过,却又压了下去,只道:“此事我会让殿下再暗中查问一番。”
纪煌音见他如此,也不好多言,便将话头掉了个向:“在这件事上,你之所以会中了端王的算计,不止是因为你与睿王不愿怀疑睿王妃,更是因为你二人都不愿见到兄弟手足之间互相残杀,才会费尽力气取上策,想将祸患化于无形。”
见东方问渊一任敛眸沉默,纪煌音接着道:“其实睿王府与鸣凤宫都挖出了偶人又如何?既然无人知晓,你们只要销毁不管,不想着派人去找第三个偶人,那么就算夜宴当晚宫中发现了其他的射偶人,这桩罪也很难坐实到睿王头上。此虽为下策,后续也会有不少的麻烦,但终究是要保险许多。而且若是应对得当,不仅能够化解麻烦,还可以倒打一耙把这巫蛊之祸引到端王身上,只是……”
纪煌音说到此处,皱起眉头:“你们是想着兄友弟恭,把事情默默隐掉,然后得饶人处且饶人地过下去,可端王他们却是想着用尽手段,取你们全族的性命!”
这些话听来残忍,却又无比真实,不仅将东方问渊与睿王的苦心道了个尽,也把端王的狠毒剖得明白。
东方问渊一时没有开口,只默默将手边的酒泼尽,又斟上了一杯。
纪煌音缓了语气,感慨一声:“权力争锋,从来都是见血封喉。你与睿王并非不知,有时讲狠毒无情比讲仁义宽厚更好,只是你们不愿意选择变成那样。”
纪煌音越是与东方问渊相处,越是察觉他虽看着冷漠,实际是个重情重义之人,只是他的重情重义,却很容易在关键时刻成为一把剜他心窍的尖刀。
祖师大人显然没有他这样的顾虑,她才不会管什么端王的死活。
正因为如此,纪煌音昨夜在找到东方问渊后,才没有将那对偶人一起收走,而是放在了原处。若她拿走了偶人,端王等人见事不成,哪里会罢休?他们必会趁势怂恿熙帝,继续查清蓝衣人夜入启阳殿的流言。
纪煌音看得出熙帝不想挑开这样的祸事,所以将计就计,干脆冒险用偶人刺激熙帝一回,让他在众人面前下不来台。
帝王好面子,这般情境下,熙帝反而会先想着责怪那些架着他查清真相的人,如此便能祸水东引,把东方问渊撇清了,事情也有了可供回旋的余地。只是纪煌音没有想到,无论熙帝还是东方问渊,看到那对偶人竟然都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纪煌音想起昨夜启阳殿中的情景,转头问东方问渊:“说起来,那对偶人究竟怎么回事?你从来冷静,为何看了偶人之后会如此震动?”
“因为……”
东方问渊欲言又止。他拧眉,将杯中的酒尽数泼了出去,片刻后才道:“那对偶人的脸上都刻了名字。正面刻着皇上皇后之名,背面刻着……”
他停顿了良久,艰难地开口:“背面刻着东方恒与宋玉阮。”
东方问渊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宋玉阮,是我母亲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