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望从来没想过,张纶会是个老来顽童。
能有人生生活成与昔年完全颠倒的样子吗?对于这个问题,江望过去只会付之一笑,如今大概只能强颜为笑了。
自他在城外看到那辆牛车起,他便隐隐有种不妙的感觉,何人能知,他满心欢喜地眺望着远方时,从牛车头下来的蓬头垢面的人颤悠悠地走到自己眼前说“文远啊快给我的牛来口水”是种什么滋味?
他当时只觉得城郊的风太大了,吹得他整个人都凌乱了。
那时他还不知这仅仅是九牛一毛,从通信到定宅到布置再到接应最后到安置,他将心肝肚肠每个角落的记忆都搜刮了遍,自以为安排地滴水不漏,看着眼前质朴不失典雅、宁静常伴庄重的宅子,他不止一次想他终于把老师接回来了,就是从没想过对方会不会不喜欢,而现实总是给他当头棒喝——“怎么在条弄堂里,阴森森的,看……老夫毛都要飞了!”“这这这都乌漆麻黑的,住坟啦!”“糟蹋啊!这么大块地皮不沤肥种菜,立什么牌坊,糟蹋啊!”“这是和尚庙么,虐待老人啦!给老夫拿酒拿肉来!要最好的金窖酒!”
……
只差一点点,他便要站到阴森的坟角里面壁思过了,好在,在看到书房时对方终于没话讲了,于是除了书房,临街的墙开个门成了正门,黑木一应改为黄木,那面工整写着“克己复礼”的牌坊也被丢到不知哪个角落结蜘蛛网去了,东一间厢房西一间厢房最终就沦为了菜田或是鸡鸭牛马的住所……他每回来都不禁感叹上一番——真是热闹极了。
进了府,江望扶着张纶进了门,他边走边仔细着脚下的路,生怕踩到哪棵小花小草小土豆。
并非他大惊小怪,先前一小块韭菜地上出现了半个脚印,最后被证实是他的,那日他整整被吹胡子瞪眼了两个时辰这事才过去,那可真是到如今都心有余悸!
“哈哈哈......哈哈哈......”
……
这声……
江望斜眼扫向旁边,果然看到旁边的柿子树上一根晃荡的木杆,杆上正站着刚刚嘲笑他的那只讨嫌的绿鹦鹉。
这只绿鹦鹉,不知是被人坑了还是挑的时候花了眼,以至于他老师挑中了这只草包废鸟,两年了,哪只都好歹能学上个“你好”“谢谢”“再见”罢?
它只会“哈哈哈”……
那便罢了,但这边一“哈哈哈”,那边便也要陪个“哈哈哈”是怎么个事?有一回休沐日,他早起便来了这,然后不幸地听到了完整的“哈哈哈”之歌,那叫个此起彼伏,一声更比一声高——老师他老人家美其名曰“晨修”。
但今日……他看了眼身旁的张纶,只见他耷着眼、低头缩着身子,从上马车便一直是这样,他没打搅,他想他今日定是累了,城北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连他都郁郁难宁,何况是老师。
手上便加了些力,加快了步子扶着人进屋,江顺也在这时进来,两人原本想直接将人扶回里屋,但一直不作声的张纶突然开了口,最后两人将张纶扶到书房的竹躺椅上,人上了躺椅便闭着眼缩了起来,仍是一言不语,江望在一旁屏气敛息站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先走,他拉着江顺嘱咐几句,没再停留出了门。
坐上马车,感到马车缓缓驶动他便阖上了眼,却没能养神,仿佛陷入了纸海声啸里,一时是纷至沓来的关于城北的疏文,皇上会想如何批复?詹兆渊又会想如何作拟?一时又是众口铄金,他并不认为这次灾祸穆之恒有关,更倾向于他是被陷害了,那么真相究竟是什么,那真相又是否应该深查到底……
还有边屯、南海石塘……
还有京观……
蓦地,他睁开眼。
马车已经停了,却没人唤他。正想着,从车外一声传进来:“江公,可醒了?”
听闻这声音他面上一顿:“裴瑾?你有事?”
车外应道:“是,所以请江公下来一叙。”
听这语焉不详的话,江望心头泛起些许不虞,平素他二人私下交集并不多,更没有入夜后见过面,但若有事能让人在这时找来,还要当面说,那或许是……他声色一凝,抬手撩开了侧边的窗帘:“可是你老师……”
待看清外面的情形,他的询问顿时消失在嘴边。
入眼是条陌生的窄巷,乌灯黑火,除了他们再不闻其他声音,而裴瑾那厮便似是毫不在乎地只身站在车前,在他脚边有两人不省人事地靠在一起,正是他的车夫和侍从。
来者不善。
种种疑问相继涌上来,他是何时劫了车?又是如何劫的车、弄晕了人?将他带来这里究竟想做什么?江望一时恼怒,更让他心惊的是,他竟没有丝毫察觉……
但也只是稍顿,他开口斥道:“裴瑾!你在搞什么名堂,这究竟是哪!”
“晚辈请江公下车一叙。”
话落,不待江望怒气爆发,车身突然一震,随即车门从外打开了。
一个精壮的男子半身出现在眼前,那人身形挺拔,站在车头上极有存在感,只是从坐着的位置江望看不见对方的头肩。
对方单手向外作着请的姿势,他见状心下一沉,知晓自己是无论如何得下去这一趟了。
从车厢内出来,江望侧头看了眼无声立在车头的男子,戴着斗笠,低着头难以窥见面容,他不动声色地转回头缓缓下车,半途心下又是一凛:若是眼不见人,便好似那人根本不存在一般。
他走向裴瑾,眼底逐渐浮起一层复杂,最终还是问道:“你和泊卿……这些年究竟干了什么?”
那个男子不是善茬,那一身悍气即便没有杀人如麻,也是终日在刀口上行走之人,若说这是裴瑾这个乳臭小子培养的他不信,那么若是同申时晦有关,便能解释得通……
他一直都想问,他这个当年谪仙一般的师弟兼至交,杳无音信的这些年究竟干了什么……
裴瑾听闻面上微动,只一瞬便开口回道:“恕晚辈无法多言,老师他若想说自会一一告知。”
江望见他这般不识抬举,冷哼一声,裴瑾仿若不闻,抬手引向后方:“江公,这边请。”
顺着对方的指向,江望这才注意到前方有一扇敞开的门,周围死寂一般,犹豫几息,他便权当不见,指着墙边不省人事地两人反问:“裴瑾,你把他们怎么了?他们若有什么事……”
“江公大可放心,晚辈只是让他们提前睡上一觉,待晚辈与江公叙完,他们自会醒来。”
江望一噎,随即面上又是一阵恼怒——他竟敢威胁于他!
“江公,请。”裴瑾再度出声。
江望正欲开口呵斥,突然“砰”的一下,什么东西落在了身后近处,他到嘴边的话随即消散了,便心有不甘,只能抬脚向前走去。
进门便能看出是一座破旧无人居住的屋子,或许是有乞丐栖居于此,里面弥漫着一股秽气,江望进屋便不禁掩住了口鼻,而身后的裴瑾依然面色如故,身后的门倏地合上,那闭门的一声听得江望心头一颤。
里头一张方桌和四条长凳,桌上还摆着一套白玉茶具,江望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他没心思喝茶,更不消说在这个污浊之地品茶,但身后的人径自走过他坐到了对窗的长凳上,拿起两个玉盏斟了茶,一个放到对面的同时向桌旁的江望看了一眼,便自己拿起另一个饮了一口。
见人不动,裴瑾放下茶盏,说:“总是去那些酒楼茶馆难免生厌,在这品茶江公是头一回罢,不试试么?”
她话里是询问,但目光只无神地向着那扇窗,窗上木栏裂了大半,蛛网横斜,夜风穿过木栏钻进来,她目光就落在那丝丝飘荡的蛛网上。
江望皱了皱眉,不耐之色更重,“你费此心机,总不是专门请我来这种地方喝茶的罢。”
裴瑾轻笑一声:“是啊,若不是这种地方,晚辈怎能请动江公。”